差不多十年前,报纸上刊登过一则消息,说的是秀才沟发生的稀奇事,导语是这样说的:
人戴眼镜并不稀奇,可是你见过鸡戴眼镜吗?位于秦岭腹地的宁陕县皇冠镇秀才沟养殖场的余只山鸡都戴上了眼镜,这些鸡戴着眼镜摇摇晃晃,如同走猫步,让人们忍俊不止。
这篇新闻报道,其实也是我们寻访秀才沟的动因之一。人们旅游,总会设定一个值得期待的目的地,我们在秦岭远村行走,也常常要给这孤寂的行程找个漂亮的理由。
唯一的区别是,别人的旅游希望看到的是目的地美丽的风景,而我们的行走全部的欢悦其实都在过程之中。
好吧,让我们去看戴上了眼镜的山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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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秀才沟上山,快到山梁时,往左走有一条岔路,这条岔路通往秀才沟陈家湾,新闻里说的那个喂养着多只“眼镜山鸡”的养殖场,就位于陈家湾。
这条岔路,是一条仅能通行农用车的土路,掩映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和刚刚发出新叶的树林之间,蜿蜒曲折,坑洼不平。
行至陈家湾半山腰,远远发现一栋老房子,门前立着一棵六七米的小树苗,院中长满了一院子的野草,房子好好的,但却无鸡鸣犬吠之声。
高声呼喊,并无人应答。这房子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两扇窗户一个大门,别人家大门肯定在中间,这一户却不对称,大门开在了最右边。
走近一看,外墙上贴得有一张“宁陕县连心工程连心卡”,纸张已经被雨水淋得褪去了颜色,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不过依稀可见家庭人口一栏,用笔写着数字“5”。
这户人家的主人必定已经离去,离去的时候,只用了一把简单的小锁,象征性地锁住了房门。门锁上“福星高照”四个字,表达着这一家人曾经的希望和梦想。
走到屋子后面,山野之中的这栋老房子,显得更加孤零零、冷清清、寂寞寞,那厨房顶上的烟囱,想必已是许久没有冒出过炊烟。
从这里眺望群山,视野极佳,然而大山不言。当下,越来越多的秦岭人走出深山,留下老宅子,任凭它们在山风中、山雨中,在春夏秋冬的轮替里,沉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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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养殖场的这条道路,渐渐只剩下两道车痕,轮子没有碾压到的地方,春草已经长了出来!不禁疑惑: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个养殖场如今还存在么?
继续走,路边又是几栋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不久后,终于出现一户有人居住的人家,一条灰白毛色的土狗,正站在屋子边汪汪汪地咬叫着,从这户人家主人口中得知:
何家湾这个地方,原本有6户人家,如今只有2户还有人长期居住。
“新闻里说这里有个养鸡场,鸡都戴着眼镜,有这回事情么?”我们询问主人。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养鸡场早倒闭了!”主人回答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那养鸡场咋走?”既然来都来了,我们还是打算去看看,哪怕只有一个废弃的遗址。
“顺着路,走到底,这条路当年就是为了养鸡场修的!”主人告诉我们。
辞别,继续沿着弯弯的小路向上走,道路尽头果然就是那个养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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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殖场旁边,有一个简易的房子,房子里面还有人住,但房门却锁着。
简易房子边上,被铁丝网和齐整的篱笆围了起来,这就是当年喂养了多只戴着眼镜的山鸡的地方,只可惜铁丝网上都已经长出了青藤,场内一片破败。
当年的新闻里,来此采访的记者,是这样描述他见到的情形的:
正午时分,记者在养殖场看到绿树浓荫下,围栏中,一群山鸡头都戴一副橙红色的眼镜,一些山鸡还摇摇晃晃走着“猫步”,或啄食或引吭高歌。
时过境迁,如今这里却连一根鸡毛都找不到了!
养鸡场倒闭了,他们当年为什么想起给山鸡戴眼镜?新闻里也有答案:
山鸡本性好斗,在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这些好斗的山鸡互相追逐打斗,很多山鸡都被啄得羽冠不整、头破血流。有时一天就有10多只山鸡因打斗而死亡。
给山鸡戴上一种用塑料片特制的眼镜后,它们不能正常平视,只能斜视和看下方,这样一来,互相打斗伤害的现象大大减少,打斗事件基本不再发生了,鸡的羽毛和尾巴也变得整齐漂亮。
很遗憾,本次寻访没有见到戴眼镜的山鸡,不过后来我在宁陕腰竹沟,还真见到过有村民给鸡戴眼镜!
房子旁边,一个简陋的棚子下方,放着几块大木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土蜂箱,进进出出的蜜蜂,正翅膀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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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养鸡场的途中,碰到路边有两位村民,正弯着腰采着什么东西。
“大叔忙啥呢?摘的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询问道。
“野蕨菜!你们认识不?”老乡回应说。
在我的老家贵州,儿时记忆里总听老人说,早先饿饭年代,没有食物吃的时候,大家只能上山挖蕨根做蕨粑吃。因此在我的印象里,蕨这种植物并不美好,它总是与饥饿的记忆相连。
“这蕨菜咋吃?”我只知道蕨根可以做蕨粑,却不知道嫩蕨菜也能吃,于是问道。
“嫩蕨菜在开水里过一下,拌上佐料之后,可以当下酒菜,也可以炒着吃。”老乡介绍说。
“你们摘了这么多,卖不卖?”既然能吃,我们也想要一些。
“卖什么卖?这地方满地都是,想要吃的话,一起摘就是了!”经他这一提醒,我们才发现了双方思维方式的细微差异,在我们眼里这蕨菜是商品,但在老乡眼里它们是山野的馈赠。
既然是馈赠,也就是无主之物。无主之物谈何买卖?老乡真实诚!
我们最后没有采摘一根野蕨菜,只是静静地欣赏山色,看这最富生机的秦岭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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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我们转到了何家湾的后山,决定从另一条路回去。鸡鸣犬吠、深山有人家的热闹时代已经过去了,经济发展、时代进步,秦岭恢复了原本它的宁静,四周寂静无声。
路过山腰的一栋房子,如果不是门口立有一根电线杆,几乎让人分辨不出这是何朝何代。
这房子的房门锁着,屋内的家具盖上了布,院子里有泥土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小草。不过让人惊奇的是,电表却换成了全新的,出厂日期标着“年01月”。
老房子边上,竹林沿着山体,自下而上生长,密实得让人无法下脚。抬头看秦岭远山,一朵白云,正在山巅缓缓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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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等最后的人家搬走之后,陈家湾将成为一个被人们遗忘的小山村,这一天大概已经用不了多少年了。
“皇冠镇-八宝村-56”,这是陈家湾第二户尚且有人长住的人家。这一户人家,是一个种菇大户。我们走到老房子跟前,院坝里晒满了新采摘的香菇。
这些香菇,根据大小、形状等不同,经过简单分类处理之后,正被放置在竹篾上进行晾晒。在太阳下晒上一天,在将干未干之时进行烘烤,可以确保色泽好、香味浓。
“你们是干啥的?有事么?”主人发现了我们到来后,从老房子边上的菇棚里面走出来,小声地询问我们。
“去看了看山上那个养鸡场,路过这里,没别的事情!您家这香菇种得好呀,肯定挣了不少钱吧!”我们回应并把话题引到了香菇上。
“香菇的价格,没个定数,有的年份卖得上价,有的年份又不行,最近几年不行了,价格跌得厉害,种香菇已经没啥利润了,我家只是因为种了多年,没别的事情做,又舍不得放弃。”
说到钱,说到熟悉的事情,主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家这种香菇,叫代料香菇,虽然比不上使用木头生长的段木香菇好,但也是好东西。最贵的时候,收香菇的贩子给价可以给到每斤50元以上,不过低的时候还不到每斤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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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一户种菇的人家之后,我们继续在山中前行。
路边出现了一块水田,陈家湾已经算是山区,这块水田的出现着实令人惊讶!更让人惊讶的是,水田边的田埂上,还长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折耳根。
在我老家贵州,折耳根几乎是顿顿必备的小菜,既然这里有这么多折耳根,我自然是不能空手而归的!不顾同行友人对折耳根气味的不适,我弯着腰仔细找,不一小会就采摘了一大把。
高高兴兴地离开这块令人难忘的水田,前面不远处是另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子,白墙黑瓦,秀气玲珑。
时值谷雨刚过,屋后的樱桃树花刚凋落,树枝上挂满了青青的小樱桃。房子前面的土地长满了杂草,田埂上的另一棵树,花儿开得正艳。院子边上,花开之后的蒲公英,种子即将成熟。
走进院子,院子打扫得十分干净。大门上那块“治安模范户”的小牌子,虽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不过却证明着这户人家曾经的淳朴。
这户人家的菜地里还种着菜,也许主人走得并不远,只是从山上搬到了山脚,所以闲暇之余依旧会回到老房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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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陈家湾,我们既有遗憾也有欢喜。
遗憾是没见到戴眼镜的山鸡,只见到了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养殖场,偶遇了种菇大户,却得知种菇的利润已经很低很低,欢喜是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蕨菜,采摘了一大把久违的折耳根!
在最后这户人家,我们见到了一栋即将荒废的老房子,袅袅炊烟不会再从这房子厨房的屋顶升起,这房子的院子里,也不会再有顽童嬉笑奔跑。
我们只能去想象,主人每一次返回老房子,每一次停留之后离别时刻的场景,必定是仔细地锁好门、关上窗户,把院子一次次打扫干净,然后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因为这样的老房子里有故事,这里是曾经温暖的家园,这里系着秦岭人情感的根。
作者简介
专业行走,著有散文集《#远村行走#》,贾平凹老师、比尔·波特先生倾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