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樵生站在山上,放眼望去,汉水犹如一条银色巨蟒蜿蜒于山脚下,不见首,也不见尾,只见到波光粼粼的腰身。“轰……”一阵响雷从头顶滚过,仿佛老天睡时的呼噜。“刷——”一道闪电自乌云间射出,仿佛老天睁开了眼睛。樵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放下利斧,把已经砍了的柴禾捆成两捆,用扁担挑了朝西边的一个山洞走去。
天阴欲雨,樵生心焦:夏时天气多变,暴雨说来就来,常常淋湿了衣服,打湿了柴禾。记得去年17岁的时候他在山上砍柴,突然间风起云涌,下起了一场让人猝不及防的大雨。那边山上既没有棚子、亭子,也没有山洞、树穴之类的避雨场所,于是他就让老天的眼泪把自己淋了个痛快。回到家时,母亲心疼地接过他的扁担说:“你不会避避雨?”他说:“没地方。”母亲又说:“你不会把柴担撂下跑回来,也能少淋一时儿?”他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想那些柴禾是他一天的劳动收获啊!后来受凉感冒,在床上躺了六七天。
“呼——”山风吹来摇着他的身体,晃着他的柴担,他只觉得冷。头顶上乌云滚滚,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掩埋他。那个熟悉的山洞就在眼前三丈处,他今天决不会被雨淋。
来到山洞,放下柴担,樵生居然幸福地笑了。天有不测风云,说的是人们难以躲过不受自己控制的风云,但他却能躲过眼前的大雨。
“轰……”雷声响过,大雨倾盆而下,砸在地上“啪啪”作响,有几颗水珠飘进山洞打在樵生的脸上,他只觉得隐隐生痛。诶,雨真大啊!扭头朝山脚下的汉水望去,樵生不禁大惊:
涨水了!巨蟒似的汉水吃胖了,长粗了,在茫茫水雾中咆哮着向前冲去,河面只怕是平时的四五倍宽。
樵生出生于汉水岸边,因为父亲也是砍柴的樵夫,就把他取名樵生。他从小就在河里游泳,农闲时在河里或者撒网逮鱼,或者用叉扎鱼,或者用钩钓鱼。他熟悉汉水的习性,知道在夏天时它的脾气特别不好,说恼就恼,说涨水就涨水,有时还能从上游带来几具人的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有。他曾经想过,那些死者的亲属失去了亲人该是多么悲痛啊!
大雨下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住,天空中黑云无影无踪,太阳也露出了笑脸。樵生将柴担从山洞里挑出,迈着坚实的步伐朝家中赶去。因为躲过了大雨,他的心情非常舒畅,胸口里仿佛有蝴蝶飞出,有花香飘散,有歌乐弥漫。
“哎呀,涨水了,没有船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住两个月吧,等水消了、有船了再回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哎呀,怎么是这样呢?”又一个女人的声音……
樵生面前不远处有一棵高约三四丈的杨树,挺着笔直的腰杆,摇着满头的珠翠在阳光下愈发精神抖擞。这树尽管高大笔直,却并不能为人遮风挡雨。樵生的一个堂叔下雨时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一个炸雷在树尖响过后,堂叔面目焦糊地倒在地上。族里人都说堂叔做了亏心事,被雷劈了。樵生的邻居运来,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一次追赶跑出圈的小猪,同样在一棵大树下避雨,等雨停后人们发现运来也是面目焦糊地倒在地上,早没了呼吸。人们也说运来做了亏心事,被雷劈了。樵生心想怎么在大树底下的人都做了亏心事呢?如果不在大树下避雨,是不是就没做亏心事?他这样想,但是在族人面前可不敢说。族长是个很能干的人,带着族人和邻族人打架争夺田地,常常冲在最前方,平时谁有个头痛、眼花、恶心、呕吐等毛病,族长抓几把草药就给治好了。族长最不喜欢年轻人跟他顶嘴,发表不同意见,否则就会用族规伺侯——轻者打三鞭子,重者关在水牢里饿几天。杨树底下站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三个女人中两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樵生目光扫过三个女人,心里像地面突然塌陷似的,“咯噔”一声发出脆响。
两个年长妇人普普通通,如路边的石头和草木一样其貌不扬,那年轻女子却漂亮得惊人:明亮的星辰比不过她的双眸,鲜艳的樱桃比不过她的红唇,欢畅的泉水比不过她的黑发,随风起舞的树叶比不过她的裙裾。太美了,美得就像是天上的仙女来到凡间。
樵生挑着柴担盯着年轻女子,目光直直的如同木匠用的长矩,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甜蜜的感觉。他舍不得中断这种感觉。
“年轻人,砍柴啊!”其中一个妇人出言提醒他的失态。樵生“噢”了一声才将目光从年轻女子脸上收回,他只觉得自己心头狂跳,脖颈发热。“你们送客啊?”他招呼道。先前说话的妇人说:“是啊,我送我外甥女回去,哪知道下雨了,河里涨水,看样子走不了啦。”
“那就不走了。”樵生说着绕过三人身旁,又“吱悠吱悠”地晃着扁担向家的方向走去。他虽然背对着三人,但身后却像长了眼睛,只去看那年轻的女子。“她舅母,我们到河边儿看看,有船了就回去,没船了就住下。”“哎呀,以前一涨水船家就不撑了,还是拐回去吧!”“看一看,万一有了呢!”……那几个女人的对话跟着风儿飘进樵生耳中,在他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二
杨树的种子落在地上,一旦生根发芽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力气再大的人也无法拔掉。那个漂亮女子就仿佛一粒种子落在樵生心里,刹那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樵生无力拔掉,况且他也并没有拔掉的念头。樵生喜欢上了那个女子,热切地盼望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思念如烟,氤氲在胸中:她舅母是河这边的,她是河那边的,如果水不消,她也许就还住在舅母家!
樵生猜想那女子的舅家离自己家肯定不远,于是第二天砍柴时就以那棵大杨树为标记四处寻找。山上人家不多,樵生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唉,难道自己就与那女子无法成为夫妻吗?沮丧犹如严霜,罩上了樵生的脸。
这天他又拎着斧子,刚刚出门便听见母亲喊他:“樵生!”他转过身迎上了母亲充满关切的脸:“妈,有事儿?”
母亲柔声说:“你这几天唉声叹气,是不是碰到了啥麻烦?说出来,我和你爹会帮你的。”
樵生犹豫了,自己满山寻找尚且找不到,他们两位老人怎么能找得到呢?口里说:“妈,没事儿。”
“别骗妈了。以前你出去砍柴一路山歌不断,邻居都羡慕我们有个快活的儿子。可这几天你变了,脸上愁眉不展,说,啥事?”母亲的目光落在樵生眼里,樵生急忙垂下了眼皮。
“说,啥事?有事憋在心里是会憋出病的。”母亲说。
“我砍柴去了。”樵生想要逃避,一转身就要出发,可是母亲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固执地说:“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走!”
此情此景樵生不得不说,“我……我看中了一个姑娘……”
“啊,那好啊,你这么大了,也该娶个媳妇,为我们这个家传宗接代了。”母亲的脸上溢出了光彩,仿佛黎明前的曙色。
樵生把自己砍柴回来在大杨树下遇见漂亮女子的事情给母亲讲了,最后喃喃地说:“我已经四处寻找了,可方圆十几里的人家都找遍了,都不是那姑娘的舅家。”
“那就继续找,我和你爹也去找。”母亲的声音里透着希望。
山上寻人和大海捞针差不多,极其不易,一家人在山间忙碌穿梭,只为寻找到那个漂亮姑娘。一旬过去了,没有找到;一个月过去了,没有找到。这时汉水河里的水已经消了,又有船家在那儿摆渡。樵生看到夕阳下戴着草帽的船家,心里忐忑不安:那姑娘也许已经回到河那边的家了!转念又一想:不管她回不回家,只要找到她的舅母就一定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立秋这天,樵生挑着一担柴禾赶到家,柴担很重,但心事更重,他把柴担撂在地上,半躺在柴堆上休息,母亲突然兴高采烈地冲到跟前说:“樵生,樵生,樵生。”
樵生自然而然地被母亲的声音感染了,他的心“呼”的一下又充满希望:难道母亲找到了那漂亮姑娘的舅母家?
坐直身子,樵生的目光迎上了母亲,他说:“妈,啥事?”
母亲弯腰拍拍他肩头上的灰尘说:“傻孩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事?”樵生疑惑了,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事情。
“我去找族长,把这事儿跟他一说,他做了个法事,跟天神一说,天神说你那天遇到的是天神的外甥女,不是咱们凡人啊!”母亲给樵生解释:她四处遍寻漂亮姑娘而不可得,情急之下去找族长,族长上知天文,下懂地理,中管人事,他做了个法事,点香祭拜神仙,神仙说那个漂亮姑娘不是凡人,而是天神的外甥女,让他劝樵生死了那份心。母亲最后又说:“樵生,咱们是凡人,怎么能跟神仙成亲呢?”
樵生心里疑惑更甚,他那天明明听说漂亮女子要和年长妇人去河边坐船回去,如果是神仙为何不腾云驾雾飞过去?
“樵生,神仙咱高攀不起,可是族长又给你说了东山的一个姑娘,你们要是成了亲,咱们族就跟他们族是亲戚,再也不会为争水源打起来了。”母亲又说。
“不可能,不可能,那个姑娘决不是神仙,我明明听说他们要坐船回去。”樵生大声说。
“族长点了香问过神仙,难道你怀疑族长吗?”母亲的声音陡然间低了下来,生怕被外人听见。
“那姑娘不是神仙,我还要寻找。”樵生说完,猛然站起身朝院门外跑去,出了院门,转到屋后的小山上,他再一次将目光撒在远方的汉水河里:汉水犹如一条银色巨蟒蜿蜒而行,不见首,也不见尾,只见到波光粼粼的腰身……
三
樵生家还养着几匹马,有时樵生或者父亲出远门了就骑它们。樵生常常割草喂它们,将他们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跑起路来迅捷如飞。处署刚过,天气凉了下来,樵生已经无心砍柴了,已经无心割草喂马了。这天他牵起一匹黑马出了门,朝西边更远的地方奔去,他打算扩大搜寻范围,力争找到那位神仙般的女子。
“大伯,你们这儿有一位漂亮姑娘吗?”
“我们这儿的漂亮姑娘多了,你找哪一位?”
樵生不禁语塞,片刻说道:“像仙女的那位。”
“我们这儿的都像仙女,呵呵呵……”那老者放声大笑,樵生禁不住脸红如霞。在村子外面等了很久,盯住每一位进出的妇人和少女,确信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位姑娘,才毅然决然地离去。
一连跑了好多天,膘肥体壮的黑马也疲惫不堪了,每当樵生拉着缰绳往外走时,它总是留恋地望一眼马槽,“咴咴咴”的叫着,尽显无奈。樵生知它心意,当即换了一匹白马,几天过后,每当白马被牵着往外走时,它也是留恋地望一眼马槽,“咴咴咴”的叫着。无奈,樵生又换了一匹黑白相间的马……
秋分这天,昼夜均,寒暑平。晚上樵生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浓浓夜色,久久不能入眠。那位杨树下遇到的漂亮女子又一次笑盈盈地浮现在面前,那么的千娇百媚,那么的柔情万种,那么的让人割舍不下……
“樵生,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那姑娘轻飘飘地落在樵生床前。樵生掀被而起,欣喜地抓住了姑娘柔荑般的小手说:“神仙姐姐,我找了,我找了,我找得好辛苦啊!”
“嘻嘻嘻……”姑娘的笑声如甜蜜的溪水从樵生心田流过,樵生和姑娘促膝并谈,欢喜无限,浑不知说了什么话,他直盼望和神仙姐姐如此谈话到永远。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因为耳边已经有公鸡在打鸣了。他突然问道:“你在哪里?你舅母家在哪里?”
姑娘伸手朝东边一指说:“此去不远,杨树中间。”
“什么?”樵生不明白,追问了一句。姑娘却转身欲走,樵生并不松手,说道:“神仙姐姐,别走了,我这就伐薪割楚,迎你入门。”
“嘻嘻嘻……”姑娘用另一只手捂嘴而笑,指缝间露出了洁白的牙影。樵生不由得醉了,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天快亮了,我非走不可。”姑娘一甩手挣脱樵生,驾一朵五彩祥云飘出窗外。樵生追到窗口伸手要拉住她,可是只抓到一把馨香,他高声喊道:“我上哪儿找你?”
“此去不远,杨树中间……”姑娘的声音袅袅不绝,在空中飘荡了很久……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樵生从连声呼唤中醒了过来,眼前光明一片,天已大亮,窗外公鸡叫,马儿叫,哪里有什么漂亮姑娘?他回味梦中情景,忽然记起了姑娘的一句话:“此去不远,杨树中间。”莫非姑娘的舅母家在杨树林里?
樵生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下,奔至马棚,牵出了那匹毛色黑白相间的马儿,骑上去,追风逐电冲向东方……
太阳从东方升起,将大地映照得辉煌灿烂,晨风从身旁掠过,带给樵生阵阵凉意。“驾,驾……”樵生扬鞭催马,驰骋在大地上,每遇见一个村子就跳下来,逐家逐户地询问是否有漂亮姑娘,可人家的回答都让他失望。太阳从东方忽忽悠悠地移到西方,当晚霞如血洒落人间时,樵生感到了一丝丝的心痛:自己的心是不是也在流血?
勒转马头缓缓地驶向家中,樵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甚至相信了母亲传过来的族长的话:那个漂亮姑娘是天神的外甥女,不是凡人,他不可能和神仙成亲!
回到家里已是人困马乏,樵生将马儿牵进马棚,喜形于色的母亲出现在马棚门口,尖声叫道:“樵生,樵生,找到了,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樵生低低地说,声音里没有欣喜,连日的失望已经让他变得麻木了。
母亲说:“你喜欢的那个漂亮姑娘啊!她舅母家就在离咱们不远处的东山村……”
“轰!”仿佛夏汛时汉水冲击岸边一样,樵生心里发出了巨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的那个漂亮姑娘找到了,她舅母家就在离咱们不远处的东山村,以前只是泛泛打听,没有打听到。”母亲欢喜中带着歉意。
全家人四处出动,寻找姑娘,当母亲来到东山村的一户人家时,迎接她的是一位中年妇人,那妇人正是漂亮姑娘的舅母。母亲问她家是否有漂亮姑娘,她家只有四个儿子,当然没有漂亮姑娘,于是回答没有。母亲便转身去她们村询问第二户人间……东山村离樵生家只有十五里,那里的人要是过汉水去河那边,必须绕至樵生家下山,才能到达渡口。今天母亲又遇见了那中年妇人,巧的是她身边跟着一位漂亮姑娘,双眸如星,红唇似樱,发如飞瀑,裙裾若舞。那妇人说她太喜欢她外甥女了,所以和丈夫一道接她外甥女到自家住几天。母亲看那姑娘像樵生描述的那般漂亮,仔细一问,确实在下暴雨那天曾经在大杨树下待过,那天因为涨水,姑娘在舅母家多住了几日,水消后就又坐船回到河对岸的家了。
“樵生,终于找到了……”母亲欢喜不尽,樵生心中若鲜花怒放,高兴极了。第二天就和母亲一道偷偷去了东山村,在那妇人家不远处藏了下来,中午,当饮烟飘起、饭香四溢时,他看到那位神仙姐姐在院门处一闪:“舅母,我舅舅怎么还不回来?”院子里一个妇人的声音说:“快了快了,他说过回来的。”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便担着两捆儿柴草出现在院门前:“孟孟,舅舅回来了。”樵生再不怀疑,低声对母亲说:“就是她。”
四
樵生家杀猪宰羊备了一份厚礼,由族长亲自送到孟孟的舅舅家。族长说樵生老实勤快,是个厚道人,他愿意做媒撮合孟孟和樵生的婚事。孟孟的舅舅对族长毕恭毕敬,说孩子的婚姻大事还是由父母做主,他将把此事转禀给姐姐、姐夫,由他们定夺。族长沉吟半晌,点头答应,回来后对樵生父母说:“此事希望甚大,前几年有强盗蹿入他家,还是我带领族人冒着性命危险赶走强盗。”
樵生一家听了,全都欢天喜地,他们相信族长是个有本事的人,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在话下。
时光如同汉水,坚定不移地朝前流去,樵生感到了快乐,上山砍柴时力气更大,出门割草时更觉轻松。这天晚上,族长满面喜色带着仆人赶了过来,坐在樵生家的堂屋内,未曾说话笑声已出:“哈哈哈,樵生,好事,好事。”
樵生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禁心中害羞,但面上却故作糊涂:“什么好事?”
“你小子装糊涂。你跟孟孟的事啊!”族长说着探头过来,靠近樵生说,“孟孟的爹妈捎来话了,说知道你小子勤劳能干,同意你们的事了。”
“轰!”心中欢喜如同巨浪爆出声音,樵生快乐得几乎要昏过去了,望着油灯下的族长,他“卟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谢谢。”
族长搀他起来,语有责备之意:“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知道了孟孟父母的想法,樵生便开始为亲事做准备了,他砍柴伐薪,刈楚割萎,喂马秣驹,在忙碌中品味着生活的甜蜜。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月亮笑眯眯地高悬在天空中,遮着轻纱,戴着星星。族长又打着灯笼带着仆人来到樵生家,樵生一见,心中的欢喜像汉水河到了汛期似的,陡然间又增了数倍。他殷勤地端茶倒水,然后期待地望着族长。
“樵生啊……有件事情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族长的脸色有些阴沉。
樵生说:“当讲当讲,你不就是说孟孟的事吗?”
“唉,不是。”族长的回答让樵生吃惊。樵生问:“不……不是……”
族长又叹了一声说:“对,不是。西戎犯我边境,大王有令,要征青壮人前去杀敌……”
樵生明白了,大王是文王的子孙,心怀天下,情系黎民,如今外敌入侵,当然要征兵御辱。只是眼下自己正忙着与孟孟的亲事,万一到了沙场……他的心里顿时冷风嗖嗖,如旧茅屋破了一个洞。
“十天后你就随大军西征,孟孟爹妈说了,等你凯旋归来再说你们的事情……”族长说。
樵生脑子“嗡”的一声仿佛钻进了几只苍蝇,耳边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语,他只见到族长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晚上躺在木床上,樵生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据说文王当年立志夺商纣王天下,四处访贤寻材,听说渭水河边有个老头儿用直钩钓鱼便觉得好奇,前去一看知道那人并非寻常人,一番交谈,就打算拜那个叫姜子牙的老头为相,可姜子牙为了试探文王的心意,非要坐文王的辇不可,并让文王亲自拉辇。文王拉着姜子牙走了八百零八步停下,姜子牙说:“你为何不拉了?”文王说:“拉不动了。”姜子牙说:“好,你拉我八百零八步,我保你江山八百单八年。”文王听了还要再拉,姜子牙却已经下了辇,此后帮助文王和武王修政用兵,一举夺得天下。樵生当然不相信周国只有八百单八年的寿命,但知道只要是国家就一定少不了打仗。前年平定南方蛮族叛乱,族里有三个年轻人死在沙场,两个年轻人回来时少了一条胳膊,自己此番前去,能否活着回来、能否全身而退?孟孟父母推脱凯旋归来再说,还不是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
王命难违,樵生和父母洒泪而别,去了疆场。西戎兵如虎狼,凶恶残忍,樵生亲眼看到自己的一个同伴被长矛刺中胸口,当即毙命;亲耳听到同伴受伤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呼痛,而那个同伴不过是失去了一只脚而已。
秋风冷,给沙场增添无数杀气。樵生在战斗间隙,常常想起家乡的大杨树,以及大杨树下美若天仙的孟孟姑娘,他对自己说:“樵生,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好无损地活下去,否则与孟孟的亲事就有可能化作云烟。”
秋去冬来,西戎兵在茫茫大雪中与周军对抗。樵生听说西戎人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主,非常辛苦,所以图谋攻下周国,享受定居之福。他想:“你们来了,那我们上哪儿去?”打仗时就更英勇顽强了。
冬去春来,战场上偶尔能见到红花黄花,绿的气息撒遍人间。樵生想:“什么时候才能打败西戎兵呢?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和孟孟成亲呢?唉,千万别缺胳膊少腿啊!”
春去夏来,西戎兵退。樵生和一帮或四肢俱全或四肢不全的同伴赶回汉水边,亲人相见,莫不喜泪纵横。在自家散发着柴米味的茅屋内,樵生急切地对母亲说:“妈,孟孟哪边儿有信吗?”
母亲说:“我一直在托族长,他说孟孟父母的意思是等你回来再说。”
“我现在回来了呀!”樵生说。
母亲说:“是啊是啊,我明天……不,我一会儿就让你爹去找族长……”
晚上,父亲去族长家,回来时笑逐颜开地说:“樵生,族长说明天就去找孟孟的舅舅,让他过河跟孟孟的父母说你回来了。”
樵生放心了,亲事对他来说就像树上果子,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第二天,樵生又去山上砍了一担柴,傍晚时分踏着余晖赶到了家,老远看见母亲焦急地在院门口踱来踱去,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而找不到。“妈,我回来了。”他欣喜地叫道。
“樵生……快进屋……”母亲语速很慢。樵生不禁一怔,心想:出什么事了?
走进院子,放下担子,樵生跟随母亲来到茅屋,母亲望望他欲言又止:“樵生……”
“有啥事你就说!”樵生觉得奇怪。
母亲轻声说:“孟孟他舅传来话了……”
“他怎么说?”樵生的心顿时揪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希望她带给自己的是好消息。
“他说……他说孟孟在春上已经……已经出嫁了……”母亲说。
“什么?”樵生大吃一惊,心中立刻痛如刀绞,问:“真的?”
母亲痛苦地点点头说:“真的。你打仗在外,几个月没有消息,人家……人家……哪知道你是死是活……樵生,你这么能干,一定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姑娘……”
樵生没有说话,眼前又浮现出了美妙的一幕:高高的杨树下,一位姑娘婷婷玉立、美如天仙,明亮的星辰比不过她的双眸,鲜艳的樱桃比不过她的红唇,欢畅的泉水比不过她的黑发,随风起舞的树叶比不过她的裙裾……
“樵生,樵生。”母亲见他发呆,以为他着了魔。他突然大叫一声,朝门外狂奔……
樵生出了院子,在屋后的山林里狂奔,遇石跨石,逢树绕树,跌倒了爬起来,流血了继续跑……他的眼里有泪水涌出,他的头上有汗珠抖动,他要通过奔跑驱除掉内心的失望和痛苦……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他做错了什么吗?
五
樵生无法和孟孟结为连理,但他还是要生活。一段时间过后,他就又开始砍柴伐薪了,每当站在杨树下望见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汉水他便连连叹息,感慨不已:若非这条河,自己是不是跟孟孟成亲的机会就多一些呢?
一日樵生在砍柴,天空中突然阴云密布,冷风怒吼,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他又想到了与孟孟初次相遇那天的情景,神情恍惚中觉得孟孟已经答应了自己,自己正在割薪伐楚,喂马秣驹,准备迎娶心爱的姑娘……
“轰!”雷声响。“刷!”电光闪。雨点如乱珠砸下,落在樵生身上,他透过茫茫雨雾朝汉水对岸望去,依稀看到孟孟对他盈盈而笑……他胸中憋着一团污浊之气,很想一吐为快。突然,他张口唱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萎。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歌声在山林里飘荡,在雨雾中飘荡,在人世间飘荡。因其曲调优美,真切感人,别的樵夫一听就学会了。很快,它成了汉水河边的流行山歌,被人们一代代传唱。多年以后,一个叫孔丘的学者在编纂教材《诗经》时把它收录进去,取名为《汉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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