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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知秋被圣上调来这穷乡僻壤的吉祥镇当县令已有三年,当年她被圣上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在翰林院苦熬了三年。
原本想着入阁拜相皆出翰林官,精神抖擞等着学士大人的提携,毕竟夏知秋为了讨好他,从他的夫人下手,专门送家养的番鸭已有二载。
那番鸭还是夏知秋一口水一口饭喂养大的,对她含有深深的孺慕之情。
就这样,夏知秋都忍痛割爱将奶大的番鸭送他家去了。
怎么说都钓着了翰林院学士大人的胃,总不能对她不住吧?
哪知,就在共事的大人们都了解到自个儿前程的时刻,学士大人唤夏知秋进堂屋,语重心长地道:“知秋啊,我待你是真如亲子一般啊!”
夏知秋连连嗳了好几声,别说亲子,就是孙子,她都能屈能伸。
学士大人先扬后抑的讲话风格让夏知秋不大喜欢。
若真是有什么话,明着讲完不行吗?非得千层饼似的,撕开一层再一层。
他同她续了三杯茶,这才握住夏知秋的手,老泪纵横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你实在不是这块料啊。圣上下了旨,说你写的文章马屁不通,溜须拍马倒很有一手。这话不是当着朝官明着讲的啊,丢不了你面子,你不必放在心上。大致意思就是说啊,圣上心里看到你那些话很是痛快,奈何你不是个干实事的啊!要真想听夸赞,哪个宦官不会呢?思来想去,就想将你分到吉祥镇任知县,好好磨砺一番,有了政绩再慢慢提携也不迟。”
许是吃了夏知秋的番鸭,得了她的孝敬,如今没办成事,又不好吐还给她,便想同夏知秋拉扯近关系。
“嗐,这事儿啊……陛下过奖了。”被圣上点名夸赞了夏知秋的文章,她还是颇为得意的。
只是被发配到地方做官员,没能留在京都混,那可就不算升迁算是暗贬。
夏知秋这个人能屈能伸,毕竟做庶吉士的时候未定流,如今当个吉祥镇知县算个正七品,差强人意吧。
而且能远离京都纷扰,也算夏知秋一不得志的心愿。
为何呢?因为她啊,实则是女儿身。
当年新科进士面圣,夏知秋站在最末流,还险些被宦官瞧出来。
那名宦官很明显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奉命来三甲之流挑几个面目如玉且有潜力的喊上去给他瞧瞧。
这样的差事,夏知秋自然不甘于人后。
于是她侧头,朝那宦官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大人头一次见,近来可好?”
许是夏知秋搭话的方式太过低俗,那名穿玉色素纱衣服衬里的宦官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掐着腔调道:“你这声儿……怎有些不对劲啊。”
难不成他要认出她女扮男装的事了?
夏知秋临危不惧,小声同他解释:“我祖上有宦官出身,从祖父那耳濡目染沾来的习惯。”
宦官对命脉延续这样的话题颇为感兴趣,忍不住多和她聊了两句,悄声问:“哦?那这阉人又如何产子?”
夏知秋大笑了一声,想想这是殿外,虽说没人看着,可肃穆的场合也不大对头,于是压低了声音,说:“不瞒公公说,既然我祖母和我祖父是对食,那自然我不是我祖父的命脉,乃是祖母偷了人的。”
听到这里,官宦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起来。
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可瞧见夏知秋一脸坦然,又觉得这些事情许是地方风俗,便不与她多计较。
夏知秋想讨好这位宦官大人,又补了一句:“实则我这声儿和公公有缘,家乡话说是娘娘腔。你想想,这话里话外说的就是和后宫娘娘一样,这可是雅声儿。”
宦官想了想,男声女相,可不就是和宫中娘娘似的金枝玉叶。
娘娘腔这词,是讨了一桩巧宗啊。
他很是满意,赞夏知秋一句:“你倒是会说话。”
随后,他点了几人带到圣上面前让他瞧瞧,其中便有她的名字。
幸亏夏知秋那时有急智,否则岂不是连个七品芝麻官都当不得了?
夏知秋坐在正院里伤春悲秋,佐官主簿赵金石来报:“夏大人,有人揭了招聘师爷的榜纸,朝衙门来了。”
夏知秋被惊得一个哆嗦,问:“你确定这次不是为了拿纸如厕,是真有幕僚要来?”
说起来就气,前两次她招人的榜纸被无端端揭了两次。
夏知秋欣喜若狂,遣人去王三爷家中买了只油水光润的烧鸡来,还挖出了她埋了三年的女儿红,正打算请这新人喝两杯。
哪知那人竟是内急上茅房又寻不到纸,夏知秋这榜纸又大又方,可不美哉?
她苦着一张脸将他打了两个大板子,又硬生生把那女儿红埋回了地里。
赵金石馋夏知秋的酒馋了好多年,一见她又将酒埋了,便道:“不然我给夏大人当师爷吧?我身兼两职,可好?”
夏知秋摇摇头:“不好,这样一来,你一人领双份俸禄,活又不能当两个人干,有啥用?”
“那行吧。”赵金石见贪不到酒,也不坚持了。
他继续奋笔疾书,再帮夏知秋贴了次招人的榜纸。
这次,来的人穿一身竹叶青直裰,如墨倾泻的长发被一支玉簪松垮簪住。
乌黑发亮的发搭配上清雅的玉簪,倒有些潇洒倜傥。
他手持榜纸踏入衙门,今儿个没事要断,亦没升堂。这人径直寻到后院来,见了夏知秋,便问:“阁下可是夏大人?”
夏知秋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急忙从藤椅上爬起来,和蔼可亲朝他拱拱手:“这位先生可是来应聘师爷一职的?”
“正是,小人姓谢名林安,字静怀。”
“哦,原来是谢公子啊。”夏知秋朝一侧石桌摆摆手,道,“请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谈话间,她才得以打量谢林安的脸。
这厮长得倒挺好,目如朗星,唇若涂脂,喊他坐也不大肯坐,长身玉立站在那处,颇带点文弱书生的风雅。
若是当夏知秋吉祥镇门面师爷,大可当得了。
夏知秋拆开油纸包住的烧鸡,掰了个鸡腿递到他碗里,问:“既然是来应聘的,闲话我也不多讲,谢公子想当我的师爷,那你有何才艺?”
谢林安闻言,眉峰微微蹙起,启唇低语:“才艺?”
“譬如劈柴一类的?”
“师爷还要做这类事吗?”他淡淡的质疑,让她有些慌了神。
原来来的这厮是有经验的,不会让她胡乱哄骗去,多干些闲差。
夏知秋轻咳一声:“那倒不用,就是你要是闲暇时候爱干这个,倒可以干一干。”
“哦,我闲暇时刻不爱干这个。”谢林安大大方方拒绝,倒轮到夏知秋语塞了。
她慌忙给赵金石使眼色,窃窃私语:“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招来有用么?”
赵金石还没说话,谢林安便接了嘴:“有用。”
没想到他们这一通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事倒让谢林安发现了,夏知秋哈哈两声干笑。
谢林安却睥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既然夏大人信不过我,不如给小人几日时间吧。夏大人手上可有什么悬案未破,小人可一试。若我有些本事,夏大人用起我也放心。若我不能服众,夏大人再赶我走,倒也不迟,你看可好?”
“那行,谢大人就在夏府先住上几日,过些时候再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知秋想了想,不亏不损正正好。
之前的榜纸上,夏知秋写的是包吃包住。
这两日肯定要白搭上饭钱的,万一他是个无用之人,她也不好和他再厚脸皮讨要住宿费。
于是夏知秋将他碗里的鸡腿拿了回来,重新掰了个烤鸡小翅给他。
这样一来,肉吃到了,欢迎他的礼数也尽到了,大头还是在夏知秋碗里。都是吃肉,她不心疼,甚好甚好。
第二章
夏知秋为了衙门升堂便利些,于是将衙门后头的那块地皮买了下来。
这样一来,炎夏隆冬,她都只要穿戴齐整便可进衙门处理公务,还能多补上一刻钟的觉,甚是美哉。当然,夏知秋的本意不是为了困觉,她是清廉爱民之好官,养生是首要,命长才可以多多造福百姓嘛!
夏知秋对自己洞悉入骨,此番被自己感动,还稍稍掖了掖眼角,擦去一丝似乎没有的眼泪。
由于夏知秋是县令,官老爷,郑员外卖她地皮的时候还给她打了个八折,省了她好几十两银子。
当然,夏知秋可是清官,搜刮民脂民膏这档子事她做不来。于是当晚,她便提了一段价值三十文钱的椒盐猪蹄回敬郑员外。
不得不说,郑员外是难得一见体恤下人的财主老爷。夏知秋这猪蹄刚送到他家里,转头就听到他把猪蹄赐给了当红的小厮,道:“这样的穷酸玩意儿,本员外是怎样都入不得口的,正好赏给你了。”
你听听,你品品。他自个儿都不吃,全孝敬下人了,这样无私奉献的精神,哪个不为之动容?
夏知秋感慨了几番,当晚也学了一番郑员外的风骨,炖黄豆猪蹄时,将剩下的猪蹄汤里的黄豆都尽数捞给了赵金石吃,犒劳犒劳他。
这日,夏知秋刚勒好护胸的带子,赵金石便在屋外匆匆忙忙敲门,敲得震天响。
她一边心底盘算着这算不算骚扰上司能不能克扣工钱,一边穿戴齐整后去开门:“大早上嚷嚷什么?”
赵金石左顾右盼,忽的问夏知秋:“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做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夏知秋急忙关上门,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一路朝右走,直到步入一小丛竹林。
赵金石苦瓜脸,道:“大人,我说的借一步,是指去你房里详谈。”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道:“有没有点尊卑意识?上司的寝房,是你能随随便便踏入的?妥不妥当?”
赵金石憋了很久,实在没忍住,回她:“可是……咱俩现在蹲茅房后头,也很不妥当吧!”
夏知秋看了一眼一侧臭气熏天的茅房,陷入了沉思。
夏知秋觉得赵金石这个人有点问题,一丁点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没有。不就是蹲个茅房吗?他敢说自己没蹲过坑吗?要是让外男进了她的房间,顺走了什么东西,那她不是亏大了吗?他的喜好有夏知秋家私重要吗?
“别掰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聊正事,你找我什么事?”夏知秋摆摆手,表示不和他扯皮了。
赵金石这才神秘兮兮地道:“大人,你可知这谢林安的来路?”
夏知秋摇摇头:“我不知道,听你的话音儿,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夏知秋对于赵金石这个人委实是费解,若是他也不知道,此时为何还要问这般没水准的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正要大步流星离去,却被赵金石硬生生拽了回来:“嗳,夏大人,你别急!”
夏知秋斜视他,端以鄙夷神态,问:“还有事?”
“问题就在于,咱俩谁都不知道这谢林安的底细。”
“什么意思?”夏知秋复而又蹲回茅房后头,和赵金石窃窃私语。
赵金石眉头紧蹙,道:“我昨晚查了一夜吉祥镇的户籍,并未发现谢林安的名字,他不是吉祥镇人士,听口音,有些京都气息。夏大人也是在京都的翰林院做过事,应当知晓这一点。今早我想去跟谢林安套套话,哪知我正瞧见他拿笔练字做文章,虚虚窥了一眼,只见他笔走龙蛇,文章锦绣,此人的学识怕是不低。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他拿出来的镇纸,那可是价格不菲的羊脂玉。哪家能富硕到拿玉石压纸的?又有哪户富贵人家的子弟,会跑来这穷乡僻壤当个小小师爷的?你不觉得这人古怪得很吗?可见,谢林安的底细不简单。”
夏知秋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赵金石一副“我懂得”的样子,继续道:“我们得小心防范,万一这谢林安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一顿痛心疾首的抢白堵住了嘴:“他这般有钱,居然贪我一只烤鸡吗?昨天那小翅,我也是给亏了的!”
“……”赵金石突然哑巴了,他一瞬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现下一句话都不想说。
夏知秋打算走了,今日是休沐日,她要清闲一会儿,上街溜达溜达,喝点小酒什么的。
赵金石似想起了什么事,喊住夏知秋:“夏大人,我有事相商!”
“又怎么了?”夏知秋烦闷地问。
“明日就是白尾大人贺岁日,您看,咱们夏府门口,这花糕还摆吗?”
“是了,明日就是贺岁日……这花糕自然要摆啊。”
白尾大人是吉祥镇的人尽皆知的一尊邪神,山顶上给白尾大人建了一座精致的红瓦小庙。每年,家家户户在她贺岁日都要在家门口摆上红糖紫薯花糕,还得点上香火。没这样做的人家,家里的姑娘就会被白尾大人附身,变成狐狸逃到山林里去。只要孝敬了花糕,白尾大人得了好处,便不会来索走家中女眷的性命了。
赵金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嘟囔:“咱们府里也没个女客,用得着摆花糕防白尾大人吗?”
他这话说得夏知秋心里头是七上八下的,她慌忙辩驳:“自然是有的,要是哪天突然来个美人儿翻墙找我,恰巧碰上白尾大人,可不就被克死了吗?”
赵金石一听夏知秋说的在理,不仅在府门口摆上花糕,点了香火,还在他房间门口也摆了花糕,免得想翻墙勾引他的小娘子被白尾大人勾去了魂。
对此,夏知秋十分费解,也不想多说些什么:“……”
白尾大人贺岁日这天夜里,吉祥镇有祭祀庙会,各家少男少女都出门看热闹,顺道寻个艳遇啥的,赵金石也跟去了,还说要将谢林安也带去瞧瞧世面。
夏知秋独自一人在府中赏月,喝酒时,手间碰落了酒瓶,恰巧淋上了她私藏的一个小木箱。
夏知秋慌忙拿帕子去擦木箱,怕酒水湿透了里头的衣服。
翻开木箱,她拿起那些珠宝绮罗,有一阵恍惚。每年生辰,她都会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私底下藏着,却从来不用。
每逢乞巧节,夏知秋便会将那些女子衣物拿出来端详,继而又放回木箱里,封存起来。要不是这些东西,她都快要忘记了,她实则是女儿身。
今夜,许是酒壮人胆,她将那些绮罗穿上身,又在发间簪上一枚狐毛珍珠簪花。她只涂抹了浅浅一层口脂,这般不施粉黛的模样已经俏丽逼人了。
夏知秋感慨,好一个红颜祸水,可惜了。
她想着府中无人,便偷偷摸摸提裙跑到竹林里透透气。
这一生,她都在躲躲藏藏,不知哪处横生出的一腔孤勇,如今竟敢做一回真正的女子,跑到外头来赏月。
夏知秋在茅房后头的那片竹林,感慨人生。
还没唱衰几句,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惊得花枝乱颤,赶紧逃离此地。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扯住了她的衣摆,呵斥:“你是谁?!”
夏知秋下意识回头,恰巧和身后俊俏的男人对上了眼睛。来人……竟然是谢林安?!
谢林安似乎也被她吓到了,他微微蹙眉,一双黑眸冷得吓人。
夏知秋不敢在待此地,宁愿撕裂衣袖,也不肯被他认出来。
于是,她断袖逃跑,辗转了半天,终于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知秋急忙卸妆,将男人的衣裳换上身子。心底祈求,这天可黑了,谢林安千万别瞧出什么端倪来。她越想越慌,居然生起要去和他对一对口供的冲动。
死就死吧!
她咬了咬牙,再度出门。
夏知秋料想谢林安被她那倾国倾城的姿态所迷惑,定然还会在原地,于是她便拎着一坛酒,佯装风雅,恰巧路过,顺道将这个心结化解开。
克服恐惧的办法就是直面它,定要不露怯意。
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果不其然,一刻钟过去了,谢林安还呆立原地,凝神思忖。
夏知秋干笑几声,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将“偶遇”的精髓演出来,对他殷勤地道:“哟,谢公子也在此处赏月啊?可有见着白尾大人?”
谢林安闻言,一贯冷淡的俊脸居然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他高深莫测地睥她一眼,缄默不语。
他朝夏知秋若有所思一笑,倒让她无端端汗毛直立。要知道,她好歹有点官威,寻常老百姓见着她那都得伏地垂首,惧怕不已,偏偏撞上了谢林安这么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搞得她十分没面子。
夏知秋做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道:“哈哈,谢公子没瞧见白尾大人,我倒是瞧见了!就在方才,白尾大人从你这处竹林飘出来,被我瞧了个正着!”
谢林安不动声色理了理宽大的衣袖,道:“哦?竟是这样吗?我倒是没瞧见呢。”
没瞧见?方才瞧她不是津津有味吗?怎么她套了个白尾大人的皮囊,谢林安就装瞎呢?谢林安这番装疯卖傻的作态,很不讨夏知秋喜欢。
还没等夏知秋开口,他又问:“那么,白尾大人究竟长什么样?”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番,描述此前女装的模样,实诚道:“那可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啊,我只虚虚瞥她一眼,我的魂可就是被她勾走了的。”
这段感慨,让谢林安笑出了声。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夏知秋觉得她的女装扮相被羞辱了,脸色铁青,很是不好看:“怎么?你又没见过白尾大人,你凭什么笑话我这番描述?她就长得这般好看,不行吗?”
谢林安默不作声,他突然凑近夏知秋,俊秀的眉眼离她很近,咫尺之间。
夏知秋这才察觉,谢林安比她高上许多。她只到他的胸膛过,凑近了,便得仰视他。
谢林安此举暧昧异常,他身上的草木香很淡,却略带侵略感,让夏知秋不自觉后退一步,想要躲避他。
她……竟会怕他吗?
她的耳尖微微发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只觉得月色烂漫,迷惑人心,谢林安也成了那深山老林里蛊惑天真少女的精怪。
谢林安悠悠然道:“你我都是男子,你怕什么?”
他这句话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在敲打夏知秋。也不知她之前那些“白尾大人显灵”的说辞到底骗住他了没有。
夏知秋心里惴惴不安,此时胡思乱想,连他的话都不敢接上一句。
谢林安却抬手,绕过她的脑后。
她想定是月色迷人,他色令智昏,居然想对她……
夏知秋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谢林安就完事了。
他从她的黑浓发间捏下一片竹叶来,衔在指尖把玩。
谢林安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某种难言的压迫感,他逡巡她良久,这才启唇,道:“府中只有此处种植竹林,可见夏大人适才来过,所以发间才带有一片竹叶。然而在下在竹林间待了一整晚,并未见过夏大人来此地。哦,若说见,也只是见到某个女装模样肖似夏大人的白尾大人。”
“哈,本大人说了吧,真有白尾大人。”夏知秋擦了擦虚汗,顺着他的话道。
谢林安冷笑一声,道:“夏大人自欺欺人的功力倒是颇深,你这鞋底还沾有竹林湿土,方才着女装的人,分明就是你。”
他这番话,险些让夏知秋跪下了。
要是让人知道,她实乃是个女儿身,闹到京都去,那可是欺君之罪。
就在她惶惶然的时刻,谢林安风轻云淡地道:“夏大人身为男子,却喜好穿女装,这也不算什么恶劣至极的事。”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是了,她幼年时期,嗓子受过伤,变得嘶哑无比。如今的嗓音本就偏中性,平日里雌雄莫辩,再来又是朝廷命官,怎可能是女儿身呢?他先入为主觉着她是个威风堂堂的男子,自然也就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如今一思量,不就以为她有着女装的古怪癖好吗?
原来是虚惊一场,夏知秋颤巍巍舔了下唇,道:“这不是能见得人的事,还望谢公子为我保密。”
“保密么……”谢林安淡淡地笑,卖了个关子,“倒也不是做不得。只是我没点好处,为何要替夏大人保密呢?”
夏知秋语塞:“……”这厮不简单,朝廷命官都敢威胁。
“你要什么好处?”她问。
谢林安脸上的笑容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冰冷地道:“我要一处容身之所,我想当夏大人的师爷,成为你的佐官。”
夏知秋现在是骑虎难下,哪还能不答应呢?不然他将她的事情捅出去,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那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于是夏知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公子连朝廷命官都敢威胁,果然胆识过人!我最欣赏你这种艺高人胆大的有志青年,好,我决定,就让你当我的师爷,辅佐我成就一番大事。”
说完这些,夏知秋现在只想灰溜溜跑回她的房里,蒸上二两猪头肉,配点花雕酒,压压惊。
谢林安却不肯放过夏知秋,他盯着她的背影,阴恻恻地道:“既然夏大人这般信赖在下,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秘密?”夏知秋回头,好奇心驱使,她又凑回他的跟前。
谢林安朝夏知秋招招手,对着她的耳畔,悄声道:“我啊,实则是个杀人凶犯。”
“什么意思?”夏知秋惊得险些坐到地上,毛骨悚然。好家伙,她直接一句好家伙!
这厮很明显是捏住了她的把柄,那什么话都敢讲啊!偏偏她还不好对付他,只能任人宰割。
谢林安微微一笑:“玩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夏大人走吧,在下也要回房了。”
夏知秋脚步发虚,一路飘飘然荡回了自己房间。她总记得谢林安在月色下的身影,那般风姿卓越,他说话时,神情严肃,不似在玩笑。
谢林安……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章
翌日清晨,夏知秋拿牛骨与马尾制成的牙刷刷牙,还没等她将口中的龟苓膏等药材所制的膏药漱口吐出,赵金石便慌不择路地跑了进来。
他那咋咋呼呼的一吓,夏知秋竟把平日里用来洗牙的膏药吞下去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恶声恶气道:“我要从你月钱里扣十文。”
做知县穷呢,月俸就二十两银子,发家致富之道自然就要从下属身上克扣了。
赵金石愣了:“为什么啊?”
夏知秋痛心疾首道:“你把我吓了个倒仰,害我吞了这漱口的膏药,谁知道身子骨会不会有事,权当医药费了。”
赵金石嘟囔:“那玩意儿我也吞过,没啥事啊。”
她横她有理:“我身子骨弱,不行吗?”
赵金石没话说,真摸出两文钱递给夏知秋。
被她这一掰扯,险些忘记了正事,他一拍脑袋,道:“我的夏大人嗳,你快些穿上官服,梁家在县衙大堂吵上了。”
“梁家?”闻言,夏知秋一个激灵,嘀咕,“可是吉祥镇的那个梁家。”
赵金石凑到她耳畔,窃窃私语:“正是。今天这事儿啊,不简单。”
“哪天的事简单过?”夏知秋翻个白眼。
他咬牙道:“听说是白尾大人显灵了。”
白尾大人吗?夏知秋脑中突然浮现出某个浑身披着雪白皮毛的美丽女子,她的眉眼被遮蔽在云雾之中,浑身仙气飘飘。只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悄然伸出来,勒住来往的人的脖颈,一寸寸勒紧。只听得人支离破碎的呻吟,而她眉眼弯弯,似乎在笑。
是邪神啊……
赵金石说悄悄话的时候,喘气大,害得她耳朵痒痒:“讲了多少次,这里就我们两人,真没必要搞得这样神秘兮兮。”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出现一人。
谢林安阴沉沉地道:“怎么?我就不算人了?”
夏知秋一个哆嗦,脑中浮现出昨晚的种种,讨好地笑:“谢先生不是人,那是神啊!本大人一见谢先生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便觉得此人只能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是赤裸裸的谪仙。”
谢林安是夏知秋师爷,唤他“公子”太生疏,唤他“师爷”好似我在耍官威,于是凑个亲近之意,喊一句“先生”。
听她一番夸赞,谢林安还没个好脸色,他皱眉,问夏知秋:“‘赤裸裸’是何意?”
许是觉得这个词太孟浪,又赤条条又裸着身子的,他不适极了,脸色也逐渐变黑。
夏知秋被他突然的追问,搞得慌了手脚,嘟囔:“这是家乡话,是夸你的,讲你是实打实的神仙男子,清风道骨,真的。”
谢林安懒得同她扯皮,他睥了夏知秋一眼,道:“不是有事要做吗?夏大人快换一身衣裳,去县衙大堂吧。”
他每提一句“换衣裳”,便是在夏知秋的心口戳刀,她总怕他下一句话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
赵金石见夏知秋奉承谢林安的模样,很是奇怪,趁人走后,拉住她,问:“夏大人,你是有什么把柄在谢先生手上吗?咋这么怕他?”
夏知秋清了清嗓子,道:“我这叫体恤下属,你懂不?不懂就学着点儿。”
“哦。”赵金石后知后觉点点头,朝她一伸手,“那您也体恤体恤我,把那二文钱还回来。”
夏知秋猛拍了一下他手掌,道:“这二文钱啊,就当给本大人儿子的满月酒钱了。”
说完,她就往房里跑。
这亲都还没成,哪来的儿子啊?
赵金石知道被夏知秋耍了,拍着门板,愤恨地喊:“夏大人,要是你生不出儿子可咋办啊?!我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赵金石这句话直戳夏知秋心口,戳得一片鲜血淋漓,害她喉头一甜,险些吐出老血来。
“放你娘的狗屁!”夏知秋不甘示弱回击。
敢咒她断子绝孙?给他小鞋穿!
待夏知秋戴上二梁冠,穿上绣着鸂鶒补子的青色官服,腰系银色革带,佩药玉,绶用练鹊三色花锦,系结青丝网。官服上身,官威堂堂尽显,她端得一副慈祥和蔼的笑脸,踏出房门,走向县衙大堂。
果然,县衙大堂吵得不可开交。
夏知秋头疼欲裂,在案板上寻了块称手的玩意儿,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巨响,各路人马消停下来,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和她诉苦。
谢林安早她一步到大堂来,许是已经听了七七八八的杂话,此时和她禀报:“夏大人,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
夏知秋点点头。
谢林安一睥茶盏,轻声道:“那便给在下端一杯茶来,我细细说与你听。”
让夏知秋端茶?堂堂知县大人给个师爷端茶倒水,未免太跌份儿了。她觉得这是谢林安伺机报复今早的事,蓄意折辱她。
夏知秋此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呢?可见,一遇谢郎误终身。
她为了保住颜面,一边咳嗽,一边摸茶壶,大声道:“这嗓子怎就这么痒呢?”
夏知秋顺势倒了两杯茶,接着睁着眼说瞎话:“哟呵,还不小心多倒了一杯,那就赏给谢先生喝吧。”
她把其中一杯茶递给谢林安,不敢看他,小口啜饮余下的那杯。
谢林安显然对她这急中生智想出来挽尊的法子有些惊讶,他微微挑眉,却又什么话都没说,平静地喝了口茶。
被一个小小师爷辖制,她心中叫苦不迭。
还没等夏知秋悔恨够,谢林安润了嗓子,便开始说话:“听闻梁家的家主死了。”
“怎么死的?”怪道梁家的人在县衙里闹哄哄吵架,顶头的人一死,底下的人可不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讨些好处来吗?
若夏知秋没记错的话,这梁家可是吉祥镇有名的大户,镇子上最大的两所学堂,就是梁家修建的。
她记着刚上任的时候,还同梁家家主吃过酒。他才三十来岁,正是盛年时期,怎就突然死了?
谢林安放下茶盏,悠悠然道:“说是……白尾大人显灵,将人杀了。”
“白尾大人杀人?”她蹙起眉头来,不解地问。
听到这里,底下雍容华贵的家主夫人就坐不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民妇名叫柳慧,乃是吉祥镇人士,和我家老爷结发二十载。夏大人啊,我家老爷死得好冤呐!什么邪神白尾大人作祟,民妇是不相信的!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又怎会触怒了鬼神?何况,民妇年年都在府门口摆上花糕孝敬白尾大人,她便是要寻仇,也寻不到我家老爷身上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抽泣声戛然而止。
家主夫人咬牙切齿地望着梁家二爷,道:“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若是我家老爷死了,当上家主的自然就轮到了二房,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事是不是二老爷的安排呢?人无利而不往,他可是最能得到好处的人呀!”
做大嫂的怀疑小叔子杀人,这家族伦理戏有得唱咯。
夏知秋想摸把瓜子,伸手一抓却发现抓了个空,还不小心搭在了谢林安的手上。男子的手背居然比女子还要细滑,她一面感慨,一面又忍不住摸了摸。
气氛变得尴尬,夏知秋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手背,同他解释:“我只是担心谢先生害怕,予以安抚,绝无冒犯之意。”
谢林安冷哼一声:“哦,我还当是大人有龙阳之好,险些误会你。”
此言一出,夏知秋讪讪一笑,倒不好接话了。
另一边,柳慧刚说完,梁家的二老爷便跳了出来:“大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这不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吗?如今官老爷在旁边看着,你可不能猪油蒙了心肝,乱讲话啊!你还敢说大哥没触怒到白尾大人?迁祖坟的事,分明就是大哥提出来的,还要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你当邪神是吃素的吗?犯了禁忌,自然是要生气的!我看今后可别打神庙的主意了,恐怕还得死人呢!”
夏知秋算是回过味来,此时问梁二爷:“这拆庙是怎么一回事?”
梁二爷见她问话,立时抖擞起精神,不卑不亢对夏知秋道:“回夏大人的话,近年我梁家在外贩盐的生意不顺。家中长老算了一卦,说是祖坟草木枯,风水不对,得迁祖坟,这样方能转运势。我大哥便动了寻风水宝地的心思,让懂行的人一看,说,得找拜帅山转运。拜帅山就是群山之中一山头独高的山峰。还要山前有水,四周围着一圈山峦,那些群山朝向主山峰,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山峰下安穴建阴宅,可出将帅,亦可兴旺家族,风水极好。奈何那山峰底下就是白尾大人所在神庙,大哥便起了拆庙的心思。就在大哥想独自在庙里拜一拜白尾大人,将神请到别处时,白尾大人的泥塑像轰然倒塌,直接砸在了我大哥身上。人啊,就这么活生生被砸死了,大夫都救不回来。”
这话说得极其玄乎,梁大爷进入白尾大人的神庙,带上一摞又一摞的精致贡品,好声好气地想将白尾大人请到别处去。
邪神就是邪神,泥塑像再怎样宝相庄严,也半点情面都不讲。说生气了就生气了,还将冒犯她的人活生生砸死了。
没准,这梁大爷死之前,还见过妖冶的白尾大人吧。
夏知秋似乎都能想象出白尾大人跳出泥塑像,露出狰狞的狐狸面孔,张牙舞爪,直仆向梁大爷的模样。她的爪子上沾了血腥,嘴里呢喃:“去死吧。”
她越想越怕,霎时间,毛骨悚然,问:“梁大爷的死,仵作验尸后怎么说?”
梁二爷愁眉紧锁,道:“仵作也说了,我大哥是头顶受创,血流不止,身上别处并无怪异伤口,只有被砸伤的痕迹,并且死后尸斑并无异色,说是血里没有中毒的迹象,不像是被人谋害。”
夏知秋了然。这种事,往坏了说,这就是邪神作祟,可往好了说,没准只是一个巧合。
就那么巧,梁大爷跪在蒲团上拜神的时刻,泥塑像落下来,将他砸死了。
可是,这事也未免太巧了吧?特别是梁大爷还有过拆庙的心思。
这事还没个定论,大堂里的人又吵起来了。
“够了!待本官去神庙里瞧一瞧,再做定夺。赵主簿,你带几个捕快去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围住,闲杂人等不要踏入。今日就先散了,过几日再议。”她将众人赶回家去,县衙清净多了。
夏知秋象征性地问了句谢林安:“谢先生,关于这事儿,你怎么看?”
他淡淡道:“夏大人不都说了么?先去神庙里看看,再做定夺。”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勾唇,噙了一丝笑,“夏大人不还夸在下是谪仙吗?既然夏大人连鬼神都将信将疑,想来此前的话,也是拿来搪塞我的胡话。”
“……”夏知秋倒是没想到谢林安能记仇到这种地步,是她失算了。
回了夏府用午膳,夏知秋啃猪蹄时,突然吩咐赵金石:“赵主簿,你等会儿给我买一竹篮花糕来。”
赵主簿正扒拉着她猪蹄汤里的黄豆,问了句:“要那玩意儿干啥?白尾大人的贺岁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带在身上驱驱邪不行吗?要是我上她庙里耍,她突然钻出来吓人,我还得孝敬个花糕,求她饶我一命呢。”
闻言,谢林安和赵主簿都停了筷子,显然是被她未雨绸缪贪生怕死之精神给震慑到,良久无言。
第四章
用过午膳,夏知秋拿了根牙签象征性剔剔牙,揣上赵主簿给她装的花糕包袱便上了山。
寻常的官老爷,得了这家那家的孝敬,出手也就阔绰了。别说出门,就是在家里,没准都买好几个丫鬟小厮来,被人搀着走。她不一样,她是清官,她没钱,且穷得坦荡。
夏知秋惜命啊,别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治你,那其实是玩养猪流呢,待你中饱私囊,家私千万的时候,朝廷的刀子就下来了,一刀一个,快狠准,割得满手都是油光。
现在的年轻人,一半能有她这悟性,也不会在阴沟里翻船了。
做官难啊。她望着不远处的落日熔金,心底一片怅然。
谢林安换了一身好登山的玄色长衫,他穿月白色直裰的时候透着一股文人高雅,如今穿玄色鸦青云纹的长衫袖袍,又带了点稳重阴鸷。寻常人穿黑显得死气沉沉,偏偏谢林安能将黑衣穿出一股华贵感来,可见,着装也很看脸。
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的脸有一刻钟的光景,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无其他人后,不由蹙了蹙眉,道:“夏大人为何一直盯着在下?”
她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那被美色所惑流下的点滴湿意,道:“就单纯觉得,谢先生着衣品味很高,这玄色便很衬你。”
谢林安冷笑:“可有人夸赞过夏大人这溜须拍马的技巧纯熟?”
她想了想,答:“谢先生颇有眼光,当今圣上也夸过呢!”
他听了这话,被她一噎,倒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夏知秋没想到白尾大人的神庙这么远,沿着青石台阶走了好一段路,怎样都没走到。
她嘟囔:“莫不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她记得,小时候她娘亲曾说过,雾霭深重的深山老林里,若是有迷路客,那就是被道行高深的狐狸蒙住了人的眼睛,所以走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妖媚的狐狸精,此时正萦绕在她两侧,伸出苍白的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捂住……眼睛吗?
夏知秋猛地闭上了眼,一瞬间想到了陈年往事。
那些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娘亲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看她。
隔着那双手,夏知秋的眼前一片灰暗,她听得娘亲说:“知秋,你不能是个女儿身,明白没?夏家就这么一脉了,若是知道你是个女儿家,你定会被生吞活剥了的。娘亲没用,不能护着你长大。”
她感受她的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凉,直到她无力地垂落。
是死了吗?是死了吧……
夏知秋握着娘亲的手,看着她的遗容,再伸出手,帮她合上眼睛。
她担心她,担心到死不瞑目。
她曾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爹爹把她留给了娘亲,她又拖累娘亲不能再嫁。
夏家代代独男,留到夏知秋这一代,就只剩下她了。爹爹出事时,她还在娘亲的肚子里,还没等她出生,旁支的人就成日里兴风作浪,企图过继个儿子来,继承夏家的家产。娘亲怄着一口气,将这些肮脏事统统挡了回去,那是她亡夫敛的家财,她不愿让给旁人。可偏偏,她生了个女儿。
夏知秋不知道她出生时,娘亲有多么绝望。
等到她知事了,她便被她叮嘱,她一定要是个男儿身,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夏家,守住她爹爹给她留的东西。
娘亲不知道的事是,即使夏知秋是男儿身,也被这些见钱眼开的亲戚生吞活剥了。
他们企图谋害她,让她自生自灭。她八岁那年被丢到了深山老林中,嗓子也就是那时候被寒风冻得干咳,一用力便咳坏了,成了嘶哑不堪的声音。那些谋害她的人则对外谎称夏家嫡孙因病夭折了,继而家财便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了。
夏知秋在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走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就只有这个“男子”的身份。这是她娘亲留给她的东西,她不能丢。
夏知秋也得活下去,这个世间对女子诸多苛求,那便用男子身份活下去吧。
她倒在雪地里,找到她的人,是娘亲的忠仆翡翠。
翡翠将她带到了一处山村归隐,不问世事。即使回了夏府也没用,她没个傍身的人,在夏府也没办法争。他们能害她一次,想必就能害第二次,倒不如在外头讨生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再后来,翡翠也死了。夏知秋重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她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于是,她拿着翡翠留下的钱财,以男子之身入了学堂读书,考取功名。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保护重要的人,否则一生都是任人宰割的命。
时至今日,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是贪念娘亲在世时留给她的“男子”身份,还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走上读书人的路自力更生才女扮男装。等到夏知秋想脱身时,已身处泥泞,她再也不能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了,这会要了她的命。
……
夏知秋站在原地,恍惚许久。
直到一盏灯笼移到她跟前,照亮了她脚下的路,以及那双银白色的皂靴。天色渐晚,跟来的捕快怕看不见山路,于是点了灯笼,递给了谢林安等人。
“夏大人?”谢林安一贯沉稳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紧张。
夏知秋回过神来,笑道:“无事,就是路有些黑,心里惴惴不安,所以不敢朝前走了。”
谢林安脸上的担忧之色荡然无存,低语:“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被白尾大人勾去了魂魄。”
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背对着夏知秋,冷淡地道:“若是真的怕,那就牵着我的衣角。”
“什么?”夏知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又问了一次。
谢林安递过来他的手,道:“牵吧,你连摸人手的技法都这么娴熟,不过是牵个衣角,你慌什么?”
夏知秋语塞,看来谢林安对她确实有诸多误会。不过他诚心诚意要和她亲近,她也不愿拒绝他,于是小心翼翼拉住了谢林安的衣角,跟着他朝前走。
有那么一个瞬间,夏知秋突然不太害怕过去的那段往事了。
只因在昏暗环境里,还有一个人肯朝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带她走向光亮之处。
谢林安,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俩到了白尾大人的神庙前,谢林安突然将夏知秋朝前推了一把,道:“你先和捕快进去看看吧。”
“为什么?”她不解地回头,问他。
谢林安蹙眉,道:“死过人的地方不吉利,你先进去把晦气都沾走,我再进来,这样对我的运道不会有影响。”
“我如果说不呢?”
他好笑地看夏知秋:“夏大人,敢说不吗?”
“不敢。”夏知秋缩了缩脑袋,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神庙之中。当时,她的心里只有那么一句话:谢林安,你滚吧!
别的神庙都是各路神佛雨露均沾,而白尾大人占有欲十足,她的庙里只许摆她一尊泥塑像。两侧的香火燃起淡淡云雾,烟熏火燎的,还有红烛在其中忽明忽灭。
神庙没多少通风的窗,全靠烛火照明。蒲团之上,压着一尊断了头颅的白尾大人泥塑像,那狐狸美女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尾纤长,微微眯起,仿佛有眼珠子在其中转动,还能看到人。
地上有一片黑了的血迹,不用说也知道,这里之前躺着的人便是梁家家主。
夏知秋嗅到那血腥味,胃里便不太舒服了。只是当众呕吐有失她官老爷的风度,官威会大打折扣,于是她硬生生忍住了。
夏知秋不忍直视那血迹,看了几眼便和庙外的谢林安道:“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估计就是一个巧合,这梁大爷命背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夏知秋讨论梁大爷,引起他的不满了,这时候,原本亮着的红烛刹那间灭了一盏。
夏知秋急忙拿出花糕,颤巍巍地摆到了泥塑像旁边,双手合十念佛:“白尾大人莫怪罪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吃花糕,多吃点,不够就找赵金石要啊。”
谢林安闻言,径直踏入了神庙之中,他长腿一迈,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塑像,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底下的蒲团。
谢林安不愧是艺高人胆大,连白尾大人都敢得罪,夏知秋更慌了,帮着邪神骂谢林安:“白尾大人勿怪啊!谢先生年纪轻,不知轻重,没我阅历深,敬重神明的。我会帮你教训他的,你放心,在夏府呢,我做主,让他不吃几顿饭就不吃几顿饭,今晚还能睡柴房。”
说到后头,夏知秋完全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泄愤了。
谢林安听出点名堂来,眼风像刀子,嗖嗖扫她好几眼。
他和捕快合力将泥塑像身子挪开,掂量起底下的那块蒲团,又抚了抚地砖。
谢林安像是琢磨出一点东西来了,他猛地翻开了蒲团底下的那块地砖,只见得地砖底下是一个小坑,而地砖背面,固定着一片寒光凛冽的刀片。
他突然翻出这些东西,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夏知秋想问,又看谢林安这么用心翻找线索,也不敢出声惊扰。
谢林安突然起身,去看那一张供桌。他敲了敲供桌,风轻云淡地道:“我算是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夏知秋惊讶地问:“你找到白尾大人的藏身之所了?”
谢林安斜了她一眼,说:“这件事,只怕不是白尾大人作祟,而是有人在冒充白尾大人作祟。”
“什么意思?”夏知秋不明白。
谢林安让捕快敲开原本摆放泥塑像的封闭式供桌,只见得供桌里头,有一个弩弓的机关,原来,这不是一张普通的供桌。连供桌都内有乾坤,这一出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了什么。
见他们还是不太懂,谢林安便解释了一番:“你看这白尾大人的泥塑像背部,是不是有点后仰?泥塑像的头也是实心的,很显然是头重脚轻的构造。这供桌是特制的,桌面有一定的倾斜,而白尾大人的神像也要有一定后仰,这样在摆放的时候,才能看着像是端正的模样。”
他掰开那蒲团底下的地砖,指着刀片,道:“若是有人跪在蒲团上,地砖受重,朝下挤压,便会割断崩紧了的绊索。绊索从地底连接到供桌的最下方。只要绑在扳机上的绊索一断,供桌底下的直立摆放的暗弩扳机就会松开,从而朝正上方大力射出一根箭。也就是这一根箭用力过猛,震到白尾大人的泥塑像底部,将其震倒,沿着倾斜的供桌面,直勾勾压向蒲团底下跪着的梁家家主。”
谢林安走向供桌,掰开那碎得不成样子的木板,供桌底部,果然有一个孔,那个孔连接着一根松了的线,而线恰巧绑在了扳机上。弓弩射出的箭力大无穷,箭身透过供桌上的孔射向泥塑像,又被泥塑像的底部一挡,落回了供桌内部。而供桌的桌面本就是倾斜的,连带着泥塑像也遭殃,径直朝前倒塌,压死了梁家家主。
有这样的心思,恐怕这不是单纯的巧合了。
夏知秋嘟囔:“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杀梁家家主?”
谢林安扯来她的衣角,借以擦拭他手上沾染污秽物,低语:“谁知道呢?”
她恶狠狠扯过衣角,怒道:“哪有你这样的?这地上多脏啊,用我的衣服擦手?”
“不然呢?难不成用你的脸擦吗?”谢林安说这话时没别的心思,可夏知秋却忍不住想歪了。
一想到谢林安那双细腻软滑的手会擦过她的脸颊,她便一阵面红耳赤,急忙咳嗽,掩饰她的尴尬。
不过找谢林安这么一说,可以断定,梁家家主并不是死于一场意外了。说不定是有人暗算他,故意要他的命。
是谁呢?思来想去,好像也就梁二爷嫌疑最大了。
第五章
案件有些眉目了,夏知秋抖擞起精神,决定展现一番官威。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同随行的捕快们道:“看来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人算准了梁大爷会来白尾大人神庙祭拜,所以事先在此处安装下一触即发的机关。当梁大爷跪在蒲团上祭拜之时……”
她立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举动,吓唬人:“咔嚓一声,将他砸死。”
捕快们听完夏知秋的分析,情不自禁抚掌叫好:“不愧是夏大人,这一番真知灼见,果然很有道理。”
这些捕快的拍马屁水准深得她真传,她被夸得都不太好意思了,连忙摆出亲民的笑容,抬手虚空按了按,示意众人压制一下自己强烈的崇拜心情:“嗐,不过是一些皮毛推断,算不上本事。”
众人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偏偏谢林安端着架子,不肯亲近她。
他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冷冷睥夏知秋,卓尔不群。那眼神里带有三分不屑,似乎对捕快们趋之若鹜奔向她的行为很是不耻。
时隔一夜,夏知秋的自尊心又一次被挫伤了。
她梗着脖子,问他:“敢问谢师爷有何高见?”
为了与这厮划清关系,她将谢林安的称呼改了又改。
谢林安也听出些况味来,嗤笑一声,朝夏知秋踏来:“夏大人不觉得这案子有些蹊跷吗?”
她蹙眉不解:“蹊跷?”
“这暗弩的机括,我倒是听说过,不过是在墓穴之中所设下的勾当,防止摸金贼人盗窃墓葬宝贝的。”
“那又如何?”
“这样的暗弩机关,只可使用一次。这蒲团日日被人跪拜,用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有近日发生了惨案。”谢林安顿了顿,道,“也就是说,这样的机关,是特地为梁家主准备的,只此一次。想必夏大人也是头一次听说吉祥镇中白尾大人神庙砸死人之事,这等惨案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夏知秋点了点头,心道,这谢林安也太能绕弯弯了,说了半天,没句话落在点子上的。
谢林安一笑:“那么,还真是凑巧。若是梁大爷再晚个片刻,或是没能跪在那蒲团之上,白尾大人这尊泥塑像都砸不到他身上。要正中圈套,须得拥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这话说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是了,若是有人暗算梁大爷,这也太巧了。正好是梁大爷一人进神庙,又正好是他跪在蒲团上。那泥塑像还不偏不倚恰好将他砸死了。
啧。
夏知秋击掌两声,道:“我懂了。”
谢林安冷淡应了一声:“夏大人明白就好。”
“这就是白尾大人在其中作祟,她施展妖术,魅惑梁大爷屏退侍从,独自跪在那蒲团之上。”这番话,她说得掷地有声。
谢林安忍不住扶额,闭了一会儿眼,随后道:“你是认真的?”
他这话音儿似乎不对,夏知秋喃喃两声:“兴许是玩笑话?”
“夏大人,还是闭嘴吧。”
“……”这厮狗胆包天,居然敢叫朝廷命官闭嘴!
谢林安长叹一口气,道:“我想说,要么是暗算梁大爷的幕后黑手是埋伏在他身边的人,知悉他的一举一动,提前设下这个圈套;要么就是梁大爷和此人约好了会来一趟白尾大人神庙,落入他的陷阱。若是第一个法子,靠的不止是天时地利人和,还要有一定的运气。不过我觉得有点古怪,梁大爷不是那种会来会来白尾大人庙里特意参拜的人。”
“何出此言?”
“若是他敬畏鬼神,也就不会提出拆白尾大人神庙再迁祖坟过来的想头了。既然不怕,又何必偷偷摸摸来参拜白尾大人,请求宽恕呢?”
夏知秋听得入神,说:“有点道理。”
谢林安的眼神变得锐利,他勾唇道:“是以,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幕后黑手事先和梁大爷约好,要他来白尾大人神庙,还要他掩人耳目,独自进庙,甚至是跪在那蒲团之上……”
谢林安说这番话,也让她感到好奇:“若是梁大爷按部就班完成这些,岂不是听命于其他人了?”
“孺子可教也。”谢林安夸赞了夏知秋一句,继续道,“梁大爷是家主,在梁家一言九鼎,能吩咐他做事的人不多。除非……他有什么把柄在其他人手上,屈于淫威,他不得不按照那人吩咐的事情去做。”
他这样一说,她顿时茅塞顿开。
谢林安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因着把柄受制于人这一点,倒是和夏大人有几分相像。”
夏知秋见谢林安又要抖出那档子事,急忙稳住他:“谢先生不愧是谢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一番案件剖析,听得本官那是心服口服。”
谢林安只笑不语,他抬步,风姿绰约地朝她走来,就在快靠近她的瞬间,谢林安微微低头,对着她的耳畔,温柔低语:“不喊我……谢师爷了吗?”
他滚烫鼻息带来一阵喧嚣的风儿,吹得夏知秋耳珠酥麻,脖颈发痒。不知为何,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又一次被谢林安勾了魂。
夏知秋迷迷瞪瞪想起,赵金石所说的那番话。谢林安没有吉祥镇户籍,不是吉祥镇人士,难不成他并非是人,而是山野之中的精怪?又或者是白尾大人的化身,俗称狐狸精亦男亦女,变化多端。
她心中翻江倒海,谢林安却小声打断了她的幻想:“夏大人,你怀中似乎有些别致味道。”
他是指……她的衣襟里有什么别致的香味?啧!谢林安这话算是赤裸裸的调戏吗?
夏知秋面红耳赤地问:“什么?”
不曾想她这个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心态,居然被谢林安轻飘飘的一句话搅和得翻江倒海。
谢林安略一蹙眉,道:“你怀中的花糕……似乎要馊了。”
闻言,夏知秋慌忙从怀中的油纸包里挑拣出花糕。果然有几个花糕起了白色霉点,想来是赵金石为了少花点钱,给她买了隔夜的花糕。
这奸贼,不就是想夺回被她没收的那两文钱吗?!
害得她用这等粗制滥造的贡品进献给白尾大人,恐怕得遭天谴咯。
夏知秋匆忙和地上破碎不堪的泥塑像念叨:“白尾大人莫怪罪,要是你吃了这隔夜花糕生病啊,就找赵佐官索命吧,我看他是不想活咯!”
谢林安听得她振振有词咒赵金石死,一时间哑口无言。
第六章
这神庙能搜集的线索不多,夏知秋从捕快那边拿来小册子,将其一一记录在内。
她蘸墨落笔时,谢林安一直盯着她看,似是不解。
夏知秋抬头,纳罕问他:“怎么了?”
谢林安古怪地道:“你倒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她笑了笑:“没法子呀,月俸不高,请不起那书童。我还想着将夏府后宅院拓展一番,摆几块假山,凿一渠假水来养莲花呢。可惜了我那睡莲,如今只能种在一臂长的缸中,连带着几尾红鲤鱼待在一隅之地,怎样都施展不开。”
谢林安许是没料到她的宏图大志竟是养睡莲,他呼吸一窒,片刻才低声道:“哦?想钱多的法子不也容易吗?”
“月俸就那么十几两银子,还能怎的钱多?”
“别看吉祥镇只是弹丸小地,此处距离京都甚远,天高皇帝远,若是真想赚点富贵营生,凭你这父母官的行当,倒也赚得。”
夏知秋愣了愣,这谢林安居然在怂恿她贪赃枉法?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四下顾盼,道:“这话能胡说的吗?要是被人听到了,本官的清廉之名可就没了,我还不想过几年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哪个掌权者的不是想多赚一些?偏偏你倒装得像模像样。”谢林安被夏知秋捂住了嘴还敢胡说,她离他这么近,被那黑浓眼睫之下的一双眸子睥着,倒有几分慌乱。
她舔了舔唇,问:“你……莫不是来试探我的?我早听出你有京都口音,难不成你是圣上派来的卧底?”
谢林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力大无穷,拧住夏知秋的手腕,将她的手一点一点掰开。谢林安凑到她面前,小声道:“你倒是机敏,连京都口音都能听出来。你放心吧,我不是天家的人,也犯不着对付你一个小小芝麻官。”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早说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你也要给我留个安身之所。否则,我定然要了你的小命。”
谢林安说完这句,立马松开了手。这厮似乎有洁癖,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擦拭着那只握过夏知秋手腕的掌心。
她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脊背早已香汗淋漓。那肌肤毛孔大开大合,汗水沾染,犹如细刺扎身,那种痛感细腻绵绵,不算致命疼痛,却也体无完肤。
这谢林安成日里喊打喊杀的,目无尊长,还通体气派……他到底是什么人?
查完神庙,天色渐晚。
吉祥镇有句老话是说:“夜不留山。”
夜里的山林,凶禽猛兽居多,留在深山老林里没半点好处。
于是他们几人又点了火,一步步沿着山路下山。
一路上,谢林安都没拿正眼瞧过夏知秋,对她十分警惕的模样,搞得她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他的秘密不过是京都人士,那她的秘密可是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啊,那明显她的罪过比较大。
为了稳住他,夏知秋提议:“夜这么深了,不如我请谢先生喝点小酒,吃点小菜?”
“再套个小话是吗?”谢林安对她的印象极差,此时说话也夹枪带棒。
夏知秋一噎,哝囔:“谢先生是什么人,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啊。我问这个干啥?我就想着不惹事,攒笔养老钱,日后告老还乡有那么几个送我的乡亲父老,人生足矣。”
谢林安似乎被夏知秋触动了,知道冤枉人了,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你想吃什么?”
“啊?”她一愣,没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谢林安说话的声儿比往常要轻,他绷着脸,又问了一句:“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嫌外头的店铺脏,从来不肯在外吃。你要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
夏知秋大喜过望,这谢林安虽说不肯身兼两职,给她夏府劈劈柴,可若是能开拓个厨艺,帮衬着当个厨娘,她这师爷的月俸也是没给亏的。
夏知秋讨好地笑:“谢先生这般厉害,难不成祖上是开饭馆的?”
谢林安的脚步一顿,脸色铁青。
很明显,谢林安以为她还在好奇他的神秘身份,眼刀子唰唰袭来,目露凶光:“若是夏大人想长命百岁,就别多管闲事。”
“哦……”夏知秋摸了摸鼻子,能屈能伸,此时就当个装聋作哑的阿翁。
回到府中,捕快们都各回各家吃饭了。
赵金石趴在门边上张望,热情洋溢地来迎接她。先声明,这可不是他多喜欢她,而是夏府的规矩,得等衣食父母她到家了,才能开饭。
赵金石的热情似火,明显是被饿出来的。
赵金石问夏知秋:“夏大人,我去喊人开饭不?”
“且慢。”谢林安先声夺人,“府里可有三黄鸡?”
赵金石不懂谢林安要鸡干嘛,想了想,说:“有的,我记得井底篮子里挂着一只,打算明天烤了吃呢。”
刚刚入秋,果蔬肉食能存的时间比往日要长。水井的井底最冷,将吃食放入篮子里,再挂个绳子绑在井口,可保鲜多时。
谢林安淡淡地道:“那便拿来吧,给我做个打卤鸡。”
赵金石听到有吃的可来劲儿了,急忙去给谢林安打下手,可怜夏知秋也得饥肠辘辘跟去当苦力。
谢林安用布条襻膊,勒住衣袖,露出白皙硬朗的腕骨。他将三黄鸡取出,剖肚清洗,塞入香料与姜蒜,继而把鸡皮裹上面粉,丢入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翻炸。
那三黄鸡的皮最是紧致有弹性,被油煎炸过,慢慢蜷曲起鸡皮,连同面粉变成了金黄脆亮的一团。
三黄鸡炸好了,夏知秋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刚想伸手去掰个小翅来尝尝,结果被谢林安一记筷子敲打了回来。
她揉了揉虎口,解释:“我就只是吃一口,替谢先生尝尝味道。”
“不必,还没做好。”谢林安道。
他拿来锅铲,敲开三黄鸡的油炸脆壳,里面的鸡肉热气腾腾,泛着发白的鸡肉。谢林安用手将鸡肉撕成条状,再一根根摆在青瓷碟子里,堆积成山,最后再盖上最外一层油炸脆壳。
就这样还不算完呢,谢林安又起锅打卤,将甜腻鲜香的卤汁淋在那鸡肉之上,就这样,一道金黄脆亮的打卤鸡就做好了。
谢林安把打卤鸡摆上桌,又端来烧煤的小炉子温酒。
赵金石和夏知秋用那鸡肉下饭,吃了不少。吃饱后,谢林安又给两人分别上了一杯酒,还拿木勺在夏知秋的酒盏中舀了一勺桂花糖浆,祛除米酒的辛辣。
赵金石见状,端着酒杯等了半天,谢林安却没有其他动作了。
赵金石憋红了脸,问:“谢先生咋不给我也上一勺糖浆?”
闻言,夏知秋险些喷出酒来。
是咯,为什么她的酒有加甜味,赵金石却没有?难不成……谢林安看出点什么来,觉得她这种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才该喝甜酒?虽然这甜酒确实很合适她喝,下口绵软,十分醉人。
夏知秋惶惶不安地看着谢林安,生怕他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哪知,谢林安瞥她一眼,道:“这桂花糖浆,我加了壮阳的草药。赵主簿够阳刚了,无需再补。”
这话不知是他搪塞赵主簿,还是真心讽刺夏知秋床笫不能。
“竟是如此!谢先生说得在理!”赵金石被夸威猛无比,心里受用极了,一下子将米酒一饮而尽。
反观夏知秋,一脸苦瓜相,欲言又止。她的自尊心被狠狠挫伤了,打算再也不喝甜酒了。
第七章
翌日,夏知秋将昨日写的线索丢给赵金石,吩咐他记入案宗之中。忙完公务,若是没什么大事,还可忙里偷闲给她后院种的冬瓜浇水。
赵金石一听,忙完公务还得干活啊,立马哼唧开了:“那忙是很忙的,一点闲暇都不得。还是夏大人回府自个儿浇吧。”
夏知秋没料到赵金石是这般油盐不进的狠人,于是也想起了昏招。她捋起袖子,朝赵金石伸出手去:“忤逆本官实乃大罪,谅你是初犯,就克扣个一文钱吧。”
她又想方设法压榨佐官?赵金石听得目瞪口呆,嘴里嘟囔:“虽然忙,可夏大人后院的冬瓜也是咱们今后养生之大事,是得多关照一番。不过是浇个水,有手便能做的事,还值当大人特意吩咐吗?”
赵金石这般上道,夏知秋满意极了,立马拍了拍衣襟,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时,谢林安也过来了。今日他要和夏知秋一同去梁家询问消息,估计一整日都不在府中。
方才他沿途过来时,听到夏知秋和赵金石掰扯的对话,问:“夏大人这后院里还有种果蔬?”
夏知秋一听人问起她那瓜,立马精神抖擞。这晒瓜和晒娃的一个道理,都得亲口夸夸自家的崽子强。
她和谢林安道:“是咯,那可是我亲手培育的好冬瓜,个头大,随便一个都能吃上好几天的。吉祥镇天冷啊,再过两个月入冬落雪了,菜肉都运不进镇子里,菜价还得翻上一翻,可不得家里囤粮好过冬?我算过了,若是自家种冬瓜,两三个月下来,能省个五十文呢!”
夏知秋颇为得意,很是佩服自个儿的深谋远虑。
而谢林安却对夏知秋的抠门很无语,临走前,他忍不住问了句赵金石:“夏大人日常做事这般……嗯,精打细算,她可有克扣过你的月钱?”
赵金石想了想,道:“夏大人做事磊落,不会私底下偷摸克扣月俸,干这种宵小偏爱之事。谢先生大可放心。”
“哦。”谢林安点了点头。
片刻,赵金石补充:“她都是光明正大当着人面克扣月钱的。”
“……”谢林安觉得……他才算是落入狼窝的那一个。
梁家建在吉祥镇的西边,若是步行过去,恐怕得一个时辰。梁家家主夫人倒是会做人,早早就派来自家的轿夫,将绸缎帷布的软轿子摆在门口了。
大伙儿对谢林安这个师爷还不算熟悉,因此只备了一顶轿子,没备二顶。
这可就犯了难了,夏知秋愁得团团转。
难不成她坐轿子,让谢林安在地上跑?若谢林安是个寻常师爷也就罢了,可他不寻常啊。他手里拿捏着夏知秋的命脉呢,一个不好,可是要了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的。
那咋整呢?
要不她跑着,权当健健身,让谢林安在轿子上坐着?
说辞她都想好了,这腰椎不行呐,成日里坐着,大夫说了,她必须得走两步。
谢林安似乎瞧出她在想什么了,此时启唇:“不如我同夏大人挤一挤吧。”
谢林安居然肯让她也坐着?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夏知秋心里颇为感动,她觉得这个冷冰冰的阎王爷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人情味的,居然知道心疼她走路脚酸。
夏知秋小心翼翼掖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道:“谢先生是心疼本官吗?你竟然如此体贴,让我的心……好生感动。”
为了效果,她还砸了胸口两拳,发出砰砰的响声,代表她很是受用,还入了心的。
哪知,谢林安露出嫌恶的眼神,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一个佐官压在县令头上,未免太招摇了。我不过是怕惹人注意,我说了,我实乃杀人越货的凶犯,让人知道了不太好。”
夏知秋呼吸一窒,谢林安要真的是杀人犯,他为何要日日和她提起?他是算准了夏知秋不会告密吗?或是即使夏知秋告密,那些人也查不到谢林安?
不过,夏知秋也不敢在外乱说啊,惹得谢林安不快,也讲出她的秘密,那她可就惨咯。
“你这话……”
谢林安轻笑一声:“不过是个玩笑,我只是觉得,在外要给夏大人一点面子,总不能让你在旁边跟着跑。”
原来谢林安早就打算目无尊长坐轿子,完全没想让给夏知秋的。
他只考虑了两点——让夏知秋坐轿子,还是让她走路好了。
是以,夏知秋将感激的心收一收,灰溜溜跟着谢林安上了轿子。
轿子的座位也太小了,就只能坐下一个人。
谢林安先落的座,他旁侧没多少空位,只够人塞入一只大腿的。
夏知秋顿时更愁苦了,她猫着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头的轿夫见轿帘被夏知秋的屁股撅起一个小圆弧,尴尬地喊:“夏……夏大人?咱们起轿不?可是您还得落个座,免得摔着了。”
夏知秋头疼欲裂,忍不住开口道:“本官腰抽筋了,待我缓上一缓。”
“嗳,嗳!您慢慢来,大家伙儿等着您!”外头急忙点头哈腰道。
谢林安见夏知秋就那样弯着身子,心下也了然。他大方地道:“你我同为男子,也就没有避嫌的说法。既然坐不下,夏大人不如坐我腿上吧。”
“什……什么?!”夏知秋脸爆红,幸亏轿子里光线昏暗,从帘子外渗入的那一丝光不足以照亮她窘迫的脸。
谢林安风轻云淡地道:“我说,不如坐我腿上。我既是你的佐官,本身也就是伺候你的,没什么好客气的。夏大人,只管……随心所欲用我就好了。”
他这话太引人遐想了,要真有这个心,他把轿子让给她不就好了?!
说这话,分明是想看她笑话嘛!
夏知秋有点来气,许是弯腰太久,她的腰是真抽筋了。
那钻心疼痛一下子涌向她,夏知秋脚下不稳,朝前跌去。
谢林安顺势伸手接她,皱眉,道:“我知道夏大人有些龙阳之好,可我并非有那等嗜好的男子,平日里对你关照一些是可以,投怀送抱便免了,太过孟浪了。”
夏知秋语塞。
孟浪个奶奶腿!
要是谢林安真的知道不妥当的话,还邀她坐腿上作甚?
而轿外的人见帘子突起的圆点消失了,急忙起轿,往梁家赶去。
轿子颠簸,夏知秋侧坐在谢林安腿上,竟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闲适。
她尴尬极了,这种感觉很难讲。
就好像一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要”,可心里明明受用着,这是口是心非的做法,令人不耻。
夏知秋安慰自己,她是因为腰疼才站不起身,不是因为贪恋谢林安这一尊冰清玉洁的肉垫子。她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全是谢林安主动的。
等到了梁家,她定然会和他划清关系的,如此便好。
第八章
夏知秋紧绷着身子,如坐针毡,在心里默念佛经。
谢林安闭目养神,一路上连句话都没跟她讲。
很快,轿子落地了,外头有人喊:“夏大人,梁家到了!您请下轿吧!”
夏知秋还以为要熬上很久才能脱离苦海,未曾想这么快就结束了,她嘟囔:“这么快吗?”
黑暗中,谢林安施施然睁开了眼睛,他似是刚醒,嗓音有些沙哑低沉,莫名性感:“怎么?夏大人拿我当垫子上了瘾,坐了这样许久,还嫌不够吗?”
夏知秋脸颊爆红,犹如隆冬白雪天,那村头挂着的红柿子,着实亮眼。
她起身撩开帘子走出去,谢林安紧跟其后。
小厮来迎官大人,一见夏知秋脸色,喃喃:“夏大人可是身体不适?为何这脸发红,看似憔悴得很?”
夏知秋窘迫的神色被人点明,此时恼羞成怒,道:“轿子里太热了,被闷的不行吗?”
小厮急忙答:“对对,这路途遥远,轿子里是有些闷。”
夏知秋也知道她如今是官大人,可不能做些欺压草民的事,立马装得一派和蔼可亲的作态,道:“你关心本官,本官心里十分受用,多谢你了。好了,案情不能耽搁,快带我们去见粱大夫人吧。”
“嗳嗳,两位大人请跟着小的来。”小厮点头哈腰,在前头领路。
谢林安看了一出闹剧,此时微扯嘴角,凉凉地笑:“他不过是个小角色,何必和他道歉?”
谢林安总是一副恶人姿态,倒让夏知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看起来并不是坏人,为什么出言总这般犀利呢?
可见,“刀子嘴豆腐心”这句话是有出处的。
夏知秋道:“不与人交恶,乃是我做人之根本,你待人好,人也会待你好的。谢师爷有大把的东西要学呢!”
谢林安嗤笑一声,突然牵住夏知秋的衣角:“那么……方才轿子上,我舍身为夏大人,服侍了您这么久,是否也该投桃报李,给我点回报?”
听得谢林安倒打一耙,夏知秋格外来气:“不是你占我便……”宜吗?
谢林安的声音很危险,问:“便什么?”
她一个激灵,便知这话不能接,乃是祸从口出。她好不容易让谢林安相信了她身为男子有着女装的怪癖,如今又怎么能做小女儿情态呢?她可是个男子啊,男子和男子一同睡觉都不打紧,遑论只是坐他腿上了。
这样一想,夏知秋老实了,轻咳一声,说:“没什么。我说谢先生啊,凡事不要这般斤斤计较,不过就是将你当一回垫子,待会儿回府,我给你当垫子,这总行吧?”
“此话当真?”
“当真……”谢林安都不会客套一下的吗?他不知道这样折腾朝廷命官,她是会给他穿小鞋的吗?!
谢林安心情舒畅了,而夏知秋遇上了这么个刺头,深感头疼欲裂。
两人交头接耳好一会儿,绕过最后一段回廊时,梁大夫人已经在那处迎接他们了。
因是夫家丧事,梁大夫人今日穿得十分素雅,白衣素缟,妆容寡淡。许是为了见客,还是见官老爷,梁大夫人摘下了那朵白色绢花,在发间簪上一只白玉制成的兰花。
她一见到夏知秋,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眼角挂着泪就往夏知秋身上扑。知道的人了解夏知秋是来给她梁家家主伸冤的,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她家老爷回光返照诈尸回来了。
夏知秋哪见过这阵仗,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她险些跌入谢林安的怀中。
谢林安不动声色托住夏知秋的后腰,另一手挡在她面前,帮她扶住哭得梨花带雨的梁大夫人,道:“粱大夫人,有事坐下慢慢说。这样哭哭啼啼的,我家大人也听不明白事情,又如何为梁大爷伸冤呢?”
粱大夫人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当下便请两人进屋落座了。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谢林安冷静自若的模样,暗道:“身边有个能办事的师爷还是挺好的,这些小打小闹都有人帮着挡回去。”
她又想到谢林安那句“我家大人”,等等,她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虽说都是住在夏府没错啦,可是这样的话总觉得有些亲昵。
夏知秋胡思乱想片刻,问起正事来:“粱大夫人,本官今日来找你,是想问问梁大爷的事。”
粱大夫人仿佛水做的,一提梁大爷,那眼睛就被眼泪包住了,扑簌簌往下落泪。
夏知秋头都要大了:“您别忙着哭,咱们今日还要办其他事的。我问您什么事,您就老老实实答本官,可好?”
粱大夫人抽噎点头:“民妇明白了。”
夏知秋想到谢林安曾说过,梁家主并不敬畏鬼神,所以他不会去参拜白尾大人,便问:“梁大爷信奉白尾大人吗?往年可有在府门摆花糕孝敬白尾大人的?”
粱大夫人道:“我家老爷不信这些,不过民妇和小女年年都会参拜白尾大人,每逢白尾大人生辰,还在府门口摆上花糕架子,孝敬白尾大人,讨个吉利的。”
谢林安插话,追问:“那么梁大爷可有去庙里参拜过白尾大人?”
粱大夫人摇摇头:“从未有过。我家老爷说,信鬼神不如信自己,拜佛还不如在祠堂拜一拜祖先,至少祖先还知道亲疏会庇护子孙。是以家中拜佛或祭祀一事,都是民妇操持,老爷也从来不过问。”
夏知秋了然,原来梁大爷是个“铁齿”啊。“铁齿”在夏知秋家乡的说法就是,不信鬼神也不敬鬼神的命硬之人。
她想了想,又问:“也就是说,梁大爷死前说要去参拜白尾大人这事,实属罕见?”
粱大夫人点了点头:“那时我知道老爷要拆白尾大人神庙,成日里提心吊胆的,香火钱不知给了多少。直到他提要去参拜白尾大人,我还当老爷是开窍了,知道给白尾大人赔个不是。哪知,这竟是一去不复返。”
许是想到了伤心事,粱大夫人泣不成声。
谢林安没有半点同情心,他神色如常地看着粱大夫人,冰冷地道:“粱大夫人方便带我家大人去看一看梁大爷生前的书房或是遗物吗?我家大人很想查一查这些遗物有没有留下什么关键线索。”
谢林安又自作主张,假传官令!
夏知秋一惊,猛地转头看谢林安:“我没有……”
“你有!”谢林安笃定地道。
见谢林安那双眼冷如刀子,夏知秋老老实实闭嘴了,客气地说:“对,还请粱大夫人行个方便。”
粱大夫人点点头:“那请您稍等,老爷书房里有些家里的账本,不方便给外人看,收拾了这些,民妇唤您进去。”
“好,好。夫人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吧。”夏知秋也不敢得罪这些当地乡绅,这可是地头龙,要是真想刁难地方官,也是有点阴司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