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很多人惊讶于许鞍华版《第一炉香》的选角,毕竟,她可是当初选了吴倩莲和黎明出演顾曼桢和沈世钧的人……
可惊讶归惊讶,终究也不必过分纠结于皮囊。
虽然马思纯不像葛薇龙,彭于晏和乔琪乔不沾边,但葛与乔其实并不陌生,他们的影子一直浪荡在人间,如一缕幽微难解的沉香,盘桓在各个人的灵魂深处。
他们虽面目不同,但灵魂却是相似的。这是人性的共情,也是张爱玲的高明。
张爱玲的小说不好拍,暗地里百转千回的,把人性写个淋漓尽致。拍得太直白,未免堆砌;太含蓄了,又不显其味;稍微歪一点点,就变成个三流爱情故事。
然而在这些层次之上、还有一点顶重要——落在视角和心态上:要时刻将思绪代入到其人其地的处境中去、心中要存着“人性即合理”的念头。
真的看懂了动荡时期的人性、葛薇龙的困境,真的看懂了张爱玲的残酷与慈悲,是会心怀不忍的。
马思纯也好、彭于晏也罢,外形像不像书中人或许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电影到底在视角和心态上有没有达到“理解然后慈悲”。
这才是趁着电影尚未定档,抓空想好好聊聊的:皮囊之外,要怎么去期待这一部《第一炉香》。
让她低至尘埃的,并不是爱情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是写在张爱玲送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背面的文字。
很多人用“爱的低到尘埃里”形容葛薇龙,然而在爱中卑微的,是张爱玲,不是葛薇龙。
当葛薇龙最终决定留在香港时,有一段非常耐人寻味的心理描写:
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为何会生出“蛮暴的热情”?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留在华丽世界的合理借口。
她的热情并不是从遇见乔琪开始的,而是从第一次去梁太的白房子时就开始了。那时她把自己比作聊斋中的书生,梁太在她眼中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毕竟她“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第一炉香》剧照俞飞鸿版的梁太似比书中更美丽几分
于是,她想:“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
住进白房子的第一夜,她发现了衣橱中的华丽世界,那是与她以往“踏实厚重”的生活决然两样的,她一件件试衣服,一件件想象:
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那不仅仅是一件件衣服,更是一个个场景:
穿着半正式晚餐服在高档餐厅中优雅地会客、披着披风坐在敞篷车里到海边兜风、将身体裹在晚礼服中,在华尔兹舞会上旋转舞蹈——
她登时就明白了:“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这跟长三堂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在梁太面前,薇龙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也正因为了解对方脾性和自身处境,她才将自己的未来系在爱情上。
她燃起过两次希望:
一次是对大学生卢兆麟,可惜他虽魁梧健硕,思想却并不比那些“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更坚定,三下五除二便被梁太撮卷去了;
第二次是乔琪乔,起初,他给了她一些惊喜:他不像那些“三宫六嫔的老爷”一样猥琐油腻,也顶得住梁太的魔力——他是个全新的人。
所以薇龙当然是爱过乔琪的,甚至充满了初恋般、少女样的喜悦,她贪图他的炙热和温存,几乎忘乎所以——可乔琪是没有真心的,她很快就发现了。之后她的反应几乎令我信了她爱乔琪胜过于一切,尤其是不顾学业离开香港的决定。
然而,动摇她的,只是梁太一番轻飘飘的话:
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
真正留住薇龙脚步的,并不是乔琪,而是一种惧怕。
她惧怕自己“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
所谓的寻求爱情,其实是在寻求未来的可能性。她要的不是非乔琪不可,而是一种富贵的、不被圈限在旧式生活中的、“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她下定决心要留下。
留下虽不能得到自己衷心渴望的,但至少也不至于落入自己所厌弃的,这是不全中的万全。
这种生活中,有乔琪,锦上添花。
马思纯的样子的确是不像薇龙的,薇龙是清媚的中式美人——
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但这世上有多少形形色色的“葛薇龙”呢?
她们长着不同的眉眼、有着不同的身份,分散在城市的CBD中心和角角落落,抱着几个月工资买来的包包,眼巴巴望向“另一个阶层”。
《三十而已》中费尽心思混阔太圈的学霸顾佳,《我是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中努力混入上东区的女博士温妮斯蒂·马丁……她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着葛薇龙的影子。
比起皮囊,更令人期待的,是一段渴望、欲念与挣扎相互裹挟着的人性。
张爱玲的残酷与慈悲
葛薇龙注定是要一无所有的——
梁太太守着她的财富,还有源源不断的年轻男人送上门;乔琪乔一直都是自由的,不担心吃喝穿戴物质享受,等薇龙过气了,也不耽误再图谋个乘龙快婿当当。
梁太劝乔琪娶薇龙的话,触目惊心:
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只有葛薇龙,花残树败后,既无财可依亦无人可靠,勿论香港还是上海,都将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张爱玲总是干净利落地扒开真相,就如翻过那华美的袍,亮出满布的虱子给人看。
然而这也正是张爱玲式的慈悲,她试图告诫众生:既然看到生命苍凉,又何必苛责披着华服强忍痛楚的人呢?
葛薇龙步入歧途,未见得不是因着无路可走。兵荒马乱的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新旧交替间未来不可期,能走的道儿,都被堵得死死的。
要参加唱诗班之前,睨儿边为薇龙梳妆,边劝她别念书太辛苦:
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
《第一炉香》剧照张钧甯饰睨儿葛薇龙的美梦,被一个无心之人毁了……
薇龙又何尝不知呢?学业事业没有出路,应酬场里也不可能有交心人,既然读了洋书见了世面,也就回不到旧世界中去了,那正经出路又在哪呢?
薇龙不是没想过正经出路,无非是找个体面人好好过日子,可惜,人海茫茫,没有这样的体面人。
《第一炉香》剧照葛薇龙与乔琪乔的“高光时刻”,也不可谓是不美
既然一切皆空,那便不如抓住一点当时当下的快乐。起码还有个“七八年”的时间,帮梁太捞人,就能住在白房子里,享受上流社会的富丽堂皇;帮乔琪捞钱,即是同一个尚算合意的人厮守,总好过直接回去旧生活,嫁个“旧脑筋”,被圈定框死……
这耽于当下的日子中,也不是没有“快乐”,阴历三十夜,时髦的新春市场,有“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货品”——这样一个地方,“虽然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这真实的热闹中,有着薇龙虚幻的充实。
就像开始时一样,薇龙始终清醒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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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从亭亭玉立的女学生,到毫无未来的交际花,这样的虚荣而哀愁的葛薇龙,是自己造就的,也是时代造就的。
这并非最好的解法,却也是一种无奈的解法。
结语:
看张爱玲的小说,每每最叹绝的,是其对服饰、景致、环境的描写,所有时代的局势、情感的走向、心境的变化都在其中,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司徒协送梁太与薇龙回家后的那个暴雨的夜晚,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紧对着她(薇龙)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不知许鞍华是否能拍出这其中的机玄呢?
虎视眈眈的迫不及待中,是强悍巨大与孱弱渺小的对决。那么更该被评判的,究竟是薇龙还是那个世界呢?起码,在叹息中,不应只有唾弃,还应有几分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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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