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风景倒是好啊。”草鬼婆极目远眺,喃喃地说。
艳长清也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山崖前的小屋上。他笑道:“哦,从我们这里能看到嬢嬢的小屋。尤其是*昏日落时最清楚。讲句老实话,嬢嬢啥子时候起火造饭,我们都清楚得很。”
草鬼婆没说话,望着那青山良久。直到屋里传来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
“长清,嬢嬢来了么?”
草鬼婆回过神来了似地大声回应:“哎,来了,来了。”说着,迈进高高的门槛,走进堂屋。知凡也跟了进去。
一进屋子,知凡感觉到圩长家果然不一样。
屋内三面墙都用粉裱纸糊过了,屋内光明亮堂。正对门口,是一张厚重的条案,上面摆着石屏、白瓷观音像和铜烛台。
条案前面一般也是雕花靠背方椅、木桌。条案后面的墙上则挂着一把巨大的铁枪。长长的枪管斜向冲天,锃亮的表面泛着幽幽的光。
“这是啥子?”知凡在那枪面前停住了脚步。
艳长清站在她背后,轻轻地解释道:“这是铁铳,是红仡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
知凡有点吃惊:“你是仡佬族?”
她一直以为贵州荒蛮,这里的少数民族彪悍粗犷,怎么也不是艳长清这种温文儒雅的样子。
艳长清笑笑,说:“不是,寨子里真正的红仡佬只剩下革家一家了。当年,我们艳家和高家都是从外面来的。哪家当圩长,这铁铳就挂在哪家。”
知凡听了点点头,再次向那铁铳看去。铁铳两旁是一副对联,用金漆镌刻在木匾上。上联:岳迁黔州百年盛;下联:筑移高艳千载昌。
知凡看着那横批,轻轻念道:饮水思源。心想,果然这艳家是从外面迁来的。
旁边艳长清却惊喜道:“你识字?”
旁边光线昏暗的屋子传来草鬼婆老烟枪一般的声音:“长清,你来看看你的婆娘。”
艳长清脸上惊喜的笑顿时隐去了,他又变成那个沉默的人,一抬腿走进了旁边的侧屋。知凡也跟了进去。
走进屋里,知凡吸吸鼻子,比起革家兄弟的房子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混合着粪便味的恶心味道,圩长家屋子里这股松木味道太清新了。这是松木建的房子,清爽好闻,似乎就连木板墙上的疤眼也散发着香味。
侧屋里很黑,几乎看不见什么。艳长清走过去用木棍把窗子支起来,屋里才亮了一点。
一个女人靠着帐子坐在床上,草鬼婆坐在她旁边。女人胸前的盘扣松开,露出半边雪白的脖子。
虽然光线昏暗,女人脸上的五官看不清,但是知凡直觉感到她在流泪。
这还是那个桂枝吗?知凡想起那天在集市上,桂枝得意洋洋的脸。
艳长清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一团巨大的阴影。
草鬼婆责备地望了他一眼:“你咋个搞的哦?老婆成这个样子一句话都没有。她肚子里还怀着娃娃呢,你这样气她,对娃娃不好呢。”
一语说中桂枝的心坎,她坐在床上掩面哭出了声。
说了半天,艳长清终于叹了一口气,把浑身坚硬的沉默戳破了。
“嬢嬢,不是我成心要气她,实在是不能再迁就她了。越迁就她毛病越多。她晚上翻来覆去地不睡觉非要拉起我讲话。结果你是能补眠,我哪能睡呢?还有一堆事情要做。起得晚了,我爹要骂人的。”
艳长清停了停,换口气,继续讨伐:“还有,她一天要吃五六回东西。虽然家里头有长工,可是高老坎他们只做地里的活儿,我们不管人家的餐饭已经是过分了。结果,我和我爹回家来,锅也是冷的,灶也是冷的。屋里头的活你啥子都不做。这也就算了,你一天到晚吃这个想那个的,我在外头忙,回来给我爹做饭,还要天天来伺候你!唉。”
艳长清的话让桂枝本来已经停了的泪奔流不止。她带着哭腔悲声说道:“吃东西又不是我自家要吃,是肚子里你的娃娃要吃嘛。睡不着我自家也难受啊……”
草鬼婆轻拍着桂枝的手:“唉,桂枝,你心气莫要太高。你看看,这个乡坝里头,哪家男人能像长清这样,汤汤水水的都给你端到床前,伺候你。那艳五嫂怀孕时,做活慢一点,还不是挨艳老五一记窝心脚。踢得她后腰杆子都青了,还来问我拿药。长清这样的男人真得很不错了。这九洞十八寨哪有这么疼老婆的男人?”
草鬼婆说得正起劲,桂枝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九洞十八寨拔尖又怎样?我根本不愿意嫁到乡坝里来。”
见她这样,草鬼婆满肚子的话顿时被堵住了,四周顿时一片安静,桂枝越想越气,越说越大声:“说是圩长家里,其实也是乡气得很。我爹妈也是瞎了眼,为啥子非要把我嫁到乡下来。”
草鬼婆尴尬了,她突然发怒,直推艳长清:“你走,你走!莫在这点儿站到起。你硬是气人的很。”
艳长清被推出去以后,还能听见屋里桂枝气得捶床的声音。艳长清经过知凡身边时,他看了一眼知凡。眼中的无奈和厌烦让知凡震惊。
艳长清出去以后,桂枝情绪稍微平静一点。嚎啕捶床的气愤过去之后,只剩下嘤嘤哭泣。
草鬼婆低低劝慰道:“莫哭,莫哭。一哈儿我出去要狠狠地骂他。让他给你赔不是。不过,你自家也要小心点。这样一天一天的流泪对娃娃可不好,娃娃生下来会得风泪眼的。
桂枝被吓得停止了哭泣。
“真的?”
“当然是真的。”草鬼婆的脸看起来如同黑暗中的女巫,正在做着最可怕的预言。
“别的你都不要管,倒是下身流血可大意不得。搞不好娃娃会死在肚子里头的。”
桂枝的眼泪彻底吓没了。
“嬢嬢,我咋个办?”
“莫慌,莫慌。你自家放宽心。心宽了,啥子都好办。你也莫要太折腾艳长清。如今已经是这样了,你娃娃都怀起了,还讲啥子不想嫁到乡坝里的话也太伤人了。要依我说,镇子里有镇子里的好处,乡坝里也有乡坝里的好处。在镇子里头你算个啥子嘛,莫说是罗曹两家的奶奶们,就是铺子里的掌柜娘也强过了你。可是在乡坝里头有哪家的女人能像你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圩长是你公公,你男人是将来的圩长,全寨的人还不都看你的脸色。你在镇子里头能这样冒尖?”
一席话说得桂枝愣了,她一向自怨自艾,从没这样考虑过。一番思索,眉宇间隐隐露出些喜色。她低着头,轻抚着肚子说:“这倒是哦,我都没的想到。”
看着桂枝止住了哭,草鬼婆长吁了一口气,带着知凡到了屋外。
堂屋里,艳长清正坐在椅子上泡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他眉头紧皱,一杯茶举到嘴边却迟迟不喝。看见草鬼婆她们出来,他忙站起来。
“嬢嬢,你来了这么久了,茶都没喝一杯。桂枝又躺倒了,家里头连像样的一餐饭都拿不出来。”
草鬼婆大度地摆摆手,笑着说:“没的事情,没的事情。”
客套话说过了,草鬼婆的语气才郑重起来。
“你老婆没的啥子事情。怀孕的女人娇贵,整天闲到起又喜欢想东想西的,自然心里头不平静,更加爱闹。”
说起桂枝,艳长清脸色更加灰暗。
草鬼婆觉察到了,话锋一转,“行了行了,我晓得桂枝比别的女人要更娇一些。不过,你尽量让着她点吧。她心情好点么,将来娃娃生下来也聪明点嘛,这个账很容易算的嘛。”
艳长清点点头。
草鬼婆又压低声音说:“其实桂枝没啥大事,吃不好睡不好都是平常事。只是她日日下身流血的事才是大事。这样下去,只怕孩子保不住啊。”
艳长清也被吓到了,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嬢嬢,咋个办呢?”
草鬼婆沉思一会儿,说:“没的事情,你莫怕。明日嘛,明日你来山上找我,我给你配点药,你熬给她吃吃看。”
艳长清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知凡,一股烦闷疲乏突然向潮水一般袭遍全身。
他不懂,即将当爹娘乃是高兴的事情,可他却为什么这么憋屈痛苦呢?
这些话他不能跟爹说,更不能跟桂枝说。能说的,似乎只有眼前的这两个人。
虽然有点艰难,艳长清还是开口了:“嬢嬢,你不晓得,我的日子才难过哩。我爹天天骂我对她太娇惯了,她又天天嫌我不心痛她。我里外不是人,夹在两边受气。”
草鬼婆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堂屋里不甚明朗的光线让这个年轻人的面部光影对比愈加强烈。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说:“我晓得你不容易。寨子里头这些男人们有哪个能像你这样?”
艳长清沉郁地点点头。
草鬼婆又轻轻地说:“这个时候你就多担待点吧。当女人不容易的!每个月都要受苦,怀了娃娃要受苦,生娃娃的时候更是痛得想死,命都保不住。就算保得住命,生下娃娃来,一宿一宿地不能睡觉要起来奶娃娃,白日里的活计一样都不能少。女人不容易啊!”
这次来给桂枝看病,艳长清给了不少钱。他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好几块碎银子。
看到布包,草鬼婆刚才的慈爱宽容一下子褪去,她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芒,把布包放在手里,掂一掂分量。
走下木楼,艳长清喊了一声“等哈”,就走近旁边的鸡舍抓了一只咯咯叫的大母鸡。抓住鸡脚倒提起来,母鸡挣扎,咯咯叫着,翅膀张开呼扇着,掉了一地鸡毛。
艳长清抓住鸡翅膀,用草绳捆紧了,递给草鬼婆。
“嬢嬢,今天麻烦你来这一趟。这只鸡很能下蛋,你拿回去嘛,每天也有个鸡蛋吃。”
面对“咯咯”叫的大肥鸡,草鬼婆没有了刚才看到银钱的兴致,她照例推辞:“唉,不用了,留到起给桂枝补养身体嘛。”
“没的事,我们还有别的母鸡。你拿到起嘛。”艳长清很诚恳。
草鬼婆不再推辞,接过了鸡。
送出了小楼,艳长清并没有止步,而是默默地送她们下坡。
知凡听见背篓里那只母鸡扑腾翅膀的声音和“咯咯咯”的叫声,心里突然一动。
圩长知道他的子女与草鬼婆来往如此密切吗?
居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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