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作者:英布草心(彝族)
罗家山
罗家山不仅是一座山,还是一片村庄。它山势平坦,如果海拔高一点,应该算是高原,可它海拔不高,只有一千二百米。山上住了两百多户人家,大部分姓罗,当然姓杨姓张姓李的也不少。罗正全家是彝族,来到罗家山就像回到祖地。他们来到罗家山之前,虽然不知道天地间有一处叫罗家山的地方,也不知道罗家山上住了多少姓罗的人,但知道罗家山姓罗是迟早的。当然,那是后话。
罗家山下去有一条小溪,叫妈过河。妈过河下去有一个湖泊,叫罗家湖。
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苦楚。前方是一条路,灰白灰白的,既不是水泥路,也不是土路,因为上面铺了一层白色的碎石。他顺着田埂往前走,一直走到灰白的路上。他站在路下边,一眼就看到罗家湖。他不知道最初来到罗家山的人是谁,但知道这个人姓罗,而且很厉害。如果这个人不厉害,其姓氏就不会成为一座山、一片湖的名字。他一边看罗家湖一边想起罗祖儿。
如果罗祖儿没有离家出走,罗家山也许不会变得这么令人心寒吧!他想。
想归想,他知道罗祖儿的离家出走是迟早的。罗祖儿离家出走后,罗家山的年轻人也陆续地离家出走了。后来,那些出走的年轻人回来了,但罗祖儿没有回来。第二年,罗祖儿还是没有回家。他像一个故事,在罗家山有无数个版本。
罗小军是罗祖儿之后第一位离开罗家山的人。他在外面流浪了三个月,也不知道到过哪些城镇。他回罗家山那天,罗正全第一个跑去问有没有看见祖儿。
他想了想,很不确定地说:“听说祖儿在自贡城捡垃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等于把罗家山的脸丢尽了。”
“他一个孩子,怎能丢了一座山的脸。”罗正全的脸上挂着不悦,压低嗓门说。
“其实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罗祖儿是否真的在自贡城捡垃圾。”罗小军是罗正全隔了三五代的侄儿子,看到罗正全不高兴就马上换另一副脸孔说。
“你到了哪些地方?”罗正全没好气地问。
“我到过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搭上一辆大货车,没有一个目的,就那么走啊走的,然后走到一个城镇,好像叫新市镇什么的。我在新市镇住了一晚,按理应该找点事做,找点钱回家。可是,我没有找到事做,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我走在一条小巷子里,背后跟上来两个年轻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你是不是摸包包的。我知道所谓‘摸包包’其实指的就是小偷。我不是小偷,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倒像是小偷,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一口气跑了三条街才甩掉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人。我害怕那两个年轻人又找上我,就搭上一辆拖拉机走了。拖拉机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拖拉机没有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隔壁的不知名的小镇。那个小镇的人喜欢赌博,有些玩得大,有些玩得小。我去参加了玩得小的,用纸牌打斗十四。我第一次打斗十四,不到一个下午就输了一百五十块钱……”
“你没有到大城市?”
“我一直想到大城市,可惜没有到大城市。”
“大城市很远吧?”
“也不是很远,但这得靠运气。如果你在路上搭上的车是往大城市去的,那就会到大城市。反之,你就只会在小城镇里打转转。”
“你就一直在小城镇里打转转?”
“可以这样说。”
罗正全听说罗小军只在小城镇之间打转转,就知道罗小军不可能见到罗祖儿了。他是罗祖儿的父亲,知道罗祖儿的脾气。罗祖儿只会往大城市走,而且只往遥远的大城市走。罗小军只在小城镇之间打转转,所遇到的人差不多也是小城镇的人,不可能知道罗祖儿的事情。他在罗小军家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家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想。
他回到家时,天一点点黑下来了,晚霞缀满了天边,把褐色的山和深蓝的天连接在一起,构成一幅美丽的水墨画。不过,不久后一切都各自归去了。昏暗从远方一重一重地向这边的村庄走来,如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把村庄蒙个伸手不见五指。
乡亲们各自进屋去了,他们将畅谈一天的见闻。他走进自家的院子,看到一座伤痕累累的土坯房,上面盖着黑压压的木板。屋前是狭小的院子,院子两侧是猪圈和牛圈,猪圈顶上糊了个水泥坝,水泥坝的边沿一直延伸至屋檐。屋子冷冷清清,怪寂寞无聊的。还是坐在门槛边看看这黑色的世界吧!他想。仿佛在这黑色的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美丽的忧伤。他觉得心情似乎舒畅起来。真希望这世界永远是黑暗的。显然,他正遨游在幻想的天堂里。这样之后,他似乎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除了他自己,旁人是怎么也感觉不到的。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像一根古老的树桩。他感到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于是,他进屋去了,开了灯,无意间想找本书看,但火塘里的火星已经熄灭了。正是寒天间的夜晚,他脱掉鞋子盖了被子睡在木床上。随手把电灯拉过来挂在床头的木钉上,像一位刻苦学习的孩子,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灯光映红了他那古铜色的坚强而慈祥的脸庞,深邃而温和的目光一闪一闪,在灯光的掩映下油亮亮的。他一顶洗得发了白的帽子无可奈何般颓唐地戴在头顶上,——也不知这帽子与他同甘共苦几十年了。他身材不是很魁梧,个子不高。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看着书。他看的是一本故事书,仿佛被书中的故事迷住了。
春天来了
不久,他把书本放下来。似乎有什么感慨般哼起了彝族民歌《兹乍布猹》:
兹乍布猹呀美丽的鸟儿,兹乍布猹起飞呀何处起?
兹乍布猹起飞呀起在屋檐下。
兹乍布猹飞过呀飞过了院子,劝的来劝兹乍布猹呀来劝它,
对狄博呼以(大*狗)呀来劝它,乍布猹不听呀它们的劝;
兹乍布猹飞过呀飞过了草原,劝的来劝兹乍布猹呀来劝它,
一对*雀子呀来劝它,兹乍布猹不听呀它们的劝……
兹乍布猹要寻幸福呀幸福的地方,头顶要戴金冠呀戴金冠,
兹乍布猹要用金勺呀用金勺,兹乍布猹要穿美鞋呀穿美鞋,
兹乍布猹要喝美酒呀喝美酒!
他哼着唱着,全身清爽起来,好像自己成了那只兹乍布猹鸟。
他回忆着自己的故事,想象着自己已曾像兹乍布猹一样,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为了心中的幸福,忙碌着,挣扎着,拼搏着。一生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辛酸荣辱,酸甜苦辣,应有尽有。但罗正全深深地知道,自己所有的忙碌,自己所有的辛劳及烦忧,不仅只是为自己,更重要的却是为了孩子。然而,人生真像一场戏啊!他想到二儿子罗祖儿,感慨万千。
他读过书,识得不多不少几个字。村庄里的知识分子少,所以,他被喊到瓦勒电站去当会计。他跟着公社干部在瓦勒电站里忙得忘乎所以,东边村北边梁的跑得屁颠屁颠的,累得晚上睡觉连身子都翻不起来。
“来!你个死鬼,走出家门就不知道回头啦!把你的孩子拿去!我可养不起你的兔崽子?!”
医院的小路上,一个女人背上背一个孩子手上拖一个孩子,狰狞地叉开双腿站在罗正全面前。那女人口利似箭,双眼飞出冷光,一身长裙零乱。她以一副拼命的姿势站着,凶极恶煞的。周围站着一大堆同事——公社干部,他们用好奇的眼睛望着那个女的。女的把背上的小孩解下来丢给了罗正全。
罗正全抱着孩子,不知是气还是怕,牙齿在打着冷战,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那女的丢下孩子就走开了,如一阵风。罗正全看着手中的孩子,鼻孔如风箱的孔,气得可以叫嫩叶落下。他只得两眼发黑地跟了去。
那女人就是杨美丽,公社改为乡后,罗正全的同事们成了乡干部,唯独他无奈地挥着锄头在田间干活。也许天生不是吃公家饭的料!他想。
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遐思,一个人毫无拘束地自由自在放荡不羁地憧憬。
嘿嘿。他独自一人笑出声来,仿佛是童年时自己给自己编笑话自己笑。笑过之后又感到些许的莫名其妙,像吃错了药。因为没有什么事可笑,也没有什么事可开心的。这几天心事沉沉烦恼重重,岳母生了大病,阿尼妈坎上坎下地跑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女儿阿尼是最大的,早成家了。阿尼后面的女儿叫阿则,前年也嫁出去了。一个人一旦有了家,自个儿的事都够忙碌的,哪还有精力去管娘家。但出于孝心,在繁忙的季节,阿尼和阿则还是会回来帮着家里背背肥挖挖土,掰掰苞谷或者整理整理家务什么的。
十年前,他年轻,家中有点存款。罗家山人说,他家暴富了,有很多的亲戚朋友缠着他借钱。
“人呀,善良的只有老表你!”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来到他家,他说自己是罗正全的表弟,他说他就住在瓦勒乡的阿里木堡子,他空洞地恭维了罗正全一通。
“哪有这么好……”罗正全愕然,他不知如何称呼这小伙子。
“比我说的还要好几倍哩!我今天是带着崇敬的心来拜访你的,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钱。”小伙子说话倒也直截了当。
“哦,天哪!又是个借钱的。众亲戚朋友莫非把我当作印钞机了不成?”罗正全脸色很难看。
“你放心,两个月后准时送来,娃儿老婆在饿着肚子。”那小伙子说出最后一句时,声音有点低沉,罗正全的心震颤了一下。
“我这里只有五十块钱,既然你这么火急,就拿去解急吧!”善良的心促使罗正全说了这样的话,做了这样的事,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他并不认识。
“至少你要借我一百块钱,我很需要。”
“你不可能让我向别人借吧?你这么困难,这五十块钱就不必还我了。”罗正全被这么一个小伙子纠缠却不生气。
“哎……”那小伙子很不服气,又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就那么愤愤然地站着。
汪!汪汪!!村头阿苏家的花雄狗狂吠,好像有什么不速之客进村。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进村?”罗正全想。他不是害怕有客人来,而是怕岳母的病情有什么恶化。
“万一……”他没有往下想。不会的,不会的。他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喂!有人在家吗?”
村头阿苏家的狗吠声还没有停,屋背后已经有人隔着围墙往屋里喊话了。声音很陌生,似乎不是本地人。罗正全有些后悔不该胡思乱想。可想都想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放下书本,放下幻想,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起床穿鞋,沉重地走出门去打开用木板做成的厚实的院门。
门外是一老一少。老的面目慈祥,头颅上缠着筛子大的黑头帕,披着深蓝色的皱毡衣。少的头颅上缠着粉红的洗脸帕,目光温和,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披风。
“原来是李大爷和老表李龙呀,稀客!稀客!快进屋坐。”罗正全见到来人,知道自己的猜想错了。心口上的那块石头落地了。他赶紧把李家二爷子引进屋里。
“火塘上方坐,李家二爷子啊,今晚阿尼妈不在,火塘里连火都没生哩。”他边搭话边找板凳给二位客人坐,然后从里屋拿出一瓶苞谷酒和两个酒杯,把酒倒给了李家爷儿俩,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找柴生火了。
火光把整个屋子的旮旮旯旯都照得通红明亮,如白昼一般。他们坐在火塘边,边喝酒边叙话。
“这世界另一个救世主来了,他要起来统治这个世界,他要招兵买马招收信徒。他规定,只要信仰于他的,可以有享不尽的福,而不信仰于他的,就要受到惩罚。如果你家愿意的话同我们一起入会吧?我们那边的人几个月前全入会了。”
李大爷顿了顿,又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英雄,成败得失乃在瞬间。根据我的想法和看法,不久之后社会要改变了。如今上头已不再可靠,不能依赖了。”
“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罗正全说。
话虽这样说,他在心里面暗自好笑,特别是看到李大爷那种自傲神态的时候。
“这个社会确实有些不良的现象,比如人情已被金钱所左右,不说别的,就是村下的张家二兄弟就为金钱互相残杀!……可是,我们不能看见了一棵树就说看见了整片森林。”
“正全啊,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李大爷尽自己的好心解释。
“不,我明白,不就是入会嘛,我还没有想好。”罗正全很不在乎地说。
山风飕飕,细雨绵绵,正是羊儿下山的时节,天地雾气腾腾、迷迷蒙蒙的。第二天,李家二爷子走了。走时连声招呼都没打,一起床便像鬼似的溜了。也许他们是气呼呼地走的。罗正全望着空旷的屋子,思绪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怎么也不能平息。
以上均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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